双抢季节，石淙镇上的大众网吧人满为患。

两间商铺打通的大房装修简陋、暗淡无光。不足四十平米的地方摆着三十台电脑，裸露的电线像一群巨大的蜘蛛爬在墙壁上。空调开着，依然有人抽烟，吃吃喝喝的就更多了，空气中有股浓烈的泡面气味。

网吧的客人大多有过留守儿童的经历，习惯来这里呼朋唤友、社交游戏。就算真有家长在家，这时也忙着割禾打稻、晒谷插田——哪有时间管孩子？当然，老板和气、价廉物美也是重要的卖点：一小时2块，通宵8块，买会员冲100送75，提供饮料、零食、简餐、夜宵，困了可以在沙发上睡觉，实在没钱也能赊账——大众网吧就这样成了石淙镇上的“青年之家”。

潘星雨进来的时候，上午九点刚过，所有机位已经占满。经验告诉她，这些客人半数以上是熬过通宵的，个个精神萎靡睡眼惺松，显示器的幽光打在脸上像一排深海中的水鬼。

老板娘潘春喜正在贴面膜，看见星雨，招呼了一声：“早，星雨！好久没来了。”

“是啊。家里太忙……”

“难怪，眼睛都充血了——”春喜看着她的脸，“你嫂子真能使唤人，又叫你熬夜了？”

“哪有。”星雨淡笑，“秋喜呢？还没到呢？”

“她呀——”春喜叹了一口气，“要有你一半勤快就好咯。早饭吃了么？我这还有个酱肉包子——拿着！”

星雨也不客气，谢了一声，接过来大口吃了起来。

“大学报到的事弄得怎样了？”春喜关心地问道，“你哥松口没？”

她摇了摇头。

春喜愣了一下，双眉皱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那怎么办，眼看就要报到了？”

星雨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就……不去了呗。”

“……决定了？”

“嗯。”

春喜惋惜地叹了一声，正想说点安慰的话，远处忽然有人叫道：“老板娘！不好意思，泡面洒地上了。”

“知道了。”春喜挪了挪椅子正想起身，一低头，面膜跟着往下滑，忙用手摁住。星雨见状说：“我来吧。”于是一阵小跑地去厕所拿拖把。

* * *

在大众网吧，潘星雨是个特殊的存在。

她不是顾客也不是员工，也就是说，她来上网不用付钱，她做清洁也没有工资，因为老板娘的妹妹潘秋喜是她最好的朋友。石淙镇有三分之一的人姓潘，秋喜、星雨算是远亲，住得也近，网吧开张后不久，春喜就怀孕了，秋喜需要帮姐姐看店，星雨也经常过来搭把手，顺便蹭一下网。

收拾完地上的泡面又认认真真地拖了两回地后，熬夜的人陆续离开了，星雨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位。几乎同一时间，秋喜也到了，带了一大包水煮花生。两个女孩窝在角落里一边吃一边打开了各自的浏览器。不到三秒，面前闪过一道蓝光，跳出一个挤满了漫画头像的页面，你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在里面：玉皇大帝、九天玄女、奥丁、洛基、阿波罗、雅典娜……开屏广告上写道：众神传奇、精彩有你。

“哇，这网速！”想起往日平均十五秒才能打开一个网页，星雨有些惊讶。

“我姐夫说，换了个交换机。”

“什么是交换机？”

秋喜耸耸肩，给她一个“我怎么知道”的表情。秋喜的姐夫魏峰中专学的是计算机，毕业后跟着一帮同学去深圳的电脑城打工，攒够了钱和经验后回乡娶妻生子。他先是在常粮县——也就是星雨、秋喜所在的育田高中附近——开了一家网吧，生意相当不错。两年后又在石淙镇开了第二家，交给妻子打理。魏峰这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但头脑灵活精明强干又见过世面，在小小的石淙镇也算是成功人士，不然也娶不到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潘春喜。

当然，算上秋喜的话，星雨认为最准确的表达应该是“镇上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桌边有只崭新的黑盒子，砖头大小，上面的绿灯闪来闪去。星雨正琢磨着这东西是不是交换机，冷不防秋喜在旁边叫道：“哎哟我去——”

“咋了？”

“又掉25个收藏！”秋喜嚷道，“昨天刚贴了一章重磅分手戏，足足七千字呐，写得我泪眼汪汪的，妈的它不涨反降！”

自从姐姐家开起了网吧，秋喜就变成了网瘾少女。父母长年外地打工，她整个高中除了住校，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姐姐家度过的。因为能上网，秋喜认为自己的视野早已走出了鄂北地区五线城市以外的农家小镇，进入到了“地球村”这个快节奏、多维度的世界大舞台。入场券就是她的网络小说。她和星雨都是众神传奇网的作者：一个写言情、一个写武侠；一个混女频、一个混男频——目前尚在起步阶段，但前途一片光明——因为赛道是公平的，不论草根还是精英，你的成就只能由你的作品决定，除此之外，别无他路。高中生并没有太多的闲暇，前段时间为了准备高考她们不得不断网冲刺，小说也好久没更新了。

“别急啊。”星雨轻声说，“系统抽风了，再等一下数据就正常了。”

“系统要是真抽风，就不会只掉25个。”抱怨归抱怨，秋喜还算有理智，她扭头看了一眼星雨的页面，发现她已经离开了众神网：“你在干嘛？”

“扫新闻……看看法航447的黑匣子找到没。”

“我发现你对灾难新闻有特别的兴趣。”

星雨张了张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关掉新闻回到众神网：“其实吧，你掉的收藏不算多，我这边掉了一千多个呢。”

“一千多？”秋喜吐舌，“一天之内？”

“七个月。”

“那还剩下多少？你的小说可比我长多了。”

“还剩五百出头。”

“不会吧？一定是系统出bug了，赶紧的，去后台申诉……”

“申诉个啥？第一，没完结。第二，没更新。第三——”星雨眨眨眼，“没甜宠、没虐恋、没秘笈、没跳崖、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姓萧。”

“卧槽，你就不能随大流弄个姓萧的？萧峰？萧秋水？萧十一郎？”

“不能。”

她甚至都没有登录。

星雨的武侠小说叫做《冰剑传灯录》，在众神网上陆陆续续写了两年，连载到二十九万字。开始势头不错，还挤进了频道首页的新书榜，然而更新太慢，很快就泯然众人了。秋喜的《青藤》则是轻松的校园恋情，一度有些人气，积分、收藏量都远高于星雨。可是秋喜有两个毛病：一是写不长，最多八万字；二是虎头蛇尾，前面积攒的人气很快就消耗殆尽。

坐在左手的圆脸汉子穿着件宽松的白背心，上面全是破洞。大概很久没洗澡了，身上有股刺鼻的汗味。他本来一直很安静地打着游戏，不知为何忽然停下来点起了一支烟，猛抽了两口。看见星雨咧嘴一笑，烟雾从嘴缝里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左耳也跟着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耳道。

“哎，”秋喜指着屏幕右下角的一个小红点，“你有短信。”

为鼓励作者之间的交流，众神网的后台提供简单的短信服务。星雨点开一看，上面写道：

“鱼藏兄你好，

我是《极光星舰》的作者原木。现有一事冒昧相求：8月14号到19号我有急事无法更新小说，可否请你代笔？不用担心情节走向，我会提供详细大纲及人物设定。此书开稿时，我曾向读者郑重承诺保持日更直到完结，特别不想放鸽子。稿费按千字五百算你看可行吗？不妥另议。如无兴趣请忽略，替我保密，谢谢。”

星雨扫了一眼时间，短信是九天前发过来的。众神网号称百万写手，拥有全国最热闹的写作论坛，但星雨从不参加任何网站活动，也不加入任何作者群。除了笔名是“红糖姜茶”的秋喜，她不认识任何人。然而经常扫榜单的她对于《极光星舰》并不陌生。它曾经出现在科幻类的“强推榜”上，不算大爆，却是一度的热文。当星雨的《冰剑传灯录》刚刚挤进新书榜时，《极光星舰》就一直压在她的前面，之后因为稳定更新，很快就远超了。

尽管如此，她从未读过《极光星舰》，对作者原木也一无所知。

“奇怪喔，他怎么会想到找你？”秋喜问道，“你写武侠他写科幻，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你俩认识？”

“不认识。而且——”星雨用力地甩了甩头，发现耳痛怎么也甩不掉，“千字五百也太少了吧？”

“少吗？不少吧！杂志的稿费也就千字三百。”秋喜说，“王朔一个字五块、两千字一万，那是他十年前的稿费，你是王朔吗？”

“我……”星雨张口结舌，“以为是众神币。”

众神币是众神网的虚拟货币，主要用来订阅章节、打赏作者，当然也可以兑换成现金。1元人民币等于100众神币。

“那不可能。既然来求你，给钱得到位，拿众神币结算，忽悠谁呢？”秋喜点开原木的专栏，“你看，这人每天更新一章，每章四千字，代笔六天的话，就是两万四千字，千字五百你能拿到……”秋喜心算不行，随手抽出一张纸，用铅笔划了几下，“一万二！潘星雨，你要发财啦！快，快掐掐自己的脸，看是不是在做梦！”

秋喜激动得手舞足蹈，像是中了彩票，咧嘴大笑的样子，像是正在刷牙。而星雨这边却不为所动：“不用掐，这肯定是梦。也许比梦更糟，是个骗局。而且短信九天前就发了，他多半已经找别人了。”

“未必吧？”秋喜研究着上面的数据，“《极光星舰》的收藏有七万二，第一部小说有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他应该挣了不少。跟你说，这一万块作者绝对拿得出来，断更反而损失更多。”

倒也在理。只是：“男频里写科幻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为什么是我？一定是我？”

“也许人家问了一圈，没人愿意呢？”

“现在的写手都这么不差钱了？”

“不差钱的不会接，差钱的未必接得住。他一定研究过你，认定你能接手才来找你的。”秋喜倒是信心十足，“实话实说，当初要是没断更，你的成绩未必比他差。”

星雨“呵呵”了两声，正要说话，一阵耳鸣袭来，像有一千枚金币在耳边叮当作响。那声音越来越刺耳，不断地在脑中回旋，像两枚蚌壳扣在耳朵上。她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眼皮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接下来的几秒，她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不禁晃了晃。

“对了，他知道你是女生吗？”秋喜没有觉察，声音清脆地问道。

她瞬间恢复了清醒：“不知道。但他也未必就是男生，你说呢？”

“也是。”

众神网按受众分成“男生频道”和“女生频道”两大板块，男频的读者和作者大多是男性，在男频里写书的女生不多。不想拿这个作噱头，也怕遇到刻板印象，星雨在“性别”一栏里填的是男生。为避免识破，还给自己定了个高冷神秘的人设：不在公开场合露面，不与任何写手互动，不回复读者的评论、私信等等。再说，《传灯录》的故事也是以男主劫富济贫、扫奸锄恶、称雄武林为主，大量兄弟情，极少爱情戏。她选择男频也是因为这样的风格更符合男频读者的趣味。

“啊哈我猜到了。是因为——”秋喜一拍大腿，“他叫原木，你叫鱼藏——缘木求鱼？”

“你可拉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