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星雨第一时间赶回家。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用蜜桃味香波将头发搓了两遍，彻底去掉了身上的焊味。然后穿上新买的衬衫、凉鞋和一件半新的印花高腰伞裙，化了个淡妆，拿了个帆布包，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像完成某种仪式似地，齐齐整整地出了门。
蓟千城安排的约会，当然要慎重对待。
她已决心结束一段过去，今晚更是一个新的开始。
地图上说，西园雅集是一家海鲜餐厅，位于美熙购物中心的四楼，离玉合路不远，打车的话，大概二十分钟，星雨从未去过。她倒是听娜娜提过几次，“美熙”是江州最贵的商场之一，因有众多奢侈品牌进驻，成了男人最怕带女人过来购物的地方，外号“男人愁”。
下了公汽，走到近前，果然气派非凡。宽阔的广场、高耸的大厦占了百福路的半条街。星雨没有闲心多逛，坐电梯直达四楼找到餐厅，发现它在楼层的东北角，门面、招牌都不大，只用古朴的隶书写着“西园雅集”四字。
星雨到时，离七点还差十分钟，前台小姐穿着旗袍，问她是否有订座，她报了钟先生的名字。小姐在电脑上一查，笑道：“钟先生还没到，他订的是包间，请跟我来。”
星雨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先去楼下逛逛，到了七点再来，以免显得过于心急。又怕自己逛迷路了找不回来，只好跟着小姐去了包间。
包间不大，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旁边靠墙处摆着一圈沙发，均古色古香。
服务员将她引到沙发上坐下，倒了茶，递了菜单后就离开了。
头顶的宫灯发着橙黄色的光，星雨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欣赏了一下墙上的古画。
七点过十分，钟小磊还没到，星雨不免有些着急。翻完菜单后，就更急了。
海鲜价格不菲，全是龙虾、螃蟹、鲍鱼、生蚝之类。而且餐厅只做海鲜，除了海鲜就没别的菜了。星雨平日喜欢的时令小炒——红烧排骨、干煸牛肉、虎皮青椒、手撕包菜之类通通没有。既然这样，就不该叫什么“西园雅集”，叫“西园海鲜”更恰当些。万一钟小磊没来，她自己随便吃点也不心疼。想到这，星雨不禁又把菜单仔细地看了一遍，果然在“西园雅集”四个大字的右下角，找到了一行小字——“海鲜专门店”。
服务员进来添茶时，星雨又想起一件事。
她记得这一带的包间一般都有最低消费。有一次焊工班聚餐，大家去了一家新开的餐厅，因为人多想要个包间，服务员说有最低消费，大家合计了一下嫌贵，就没有去。刚才从大门进来时，她发现大堂已经坐满了，门外还有人排队。可是通往包间的长廊里，却有好多间是空的。如果没有最低消费，应该早已经坐满了吧？果然，服务员说，钟小磊要的这个是小包间，最低消费两千五……
两、千、五！！！
这个钱她可以吃两个月！
星雨一面暗自叫苦，一面猜想钟小磊之所以到点不来，会不会是因为爱面子粗心大意地订了包间，临行前发现有最低消费，觉得不值当就跑路了？她想给蓟千城打电话问个究竟，又觉得这样做不妥。人家是一片好意，这么一问，倒有埋怨的意思。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再等等。城里人的消费观念她不懂，以娜娜为例，买一件五千块的大衣都不皱眉头，吃一顿两千多块的海鲜未必会觉得贵，也许就是多心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蓟千城。
“小潘，你到了？”
“到了。不过，钟小磊还没到，应该……也快到了吧？”
“他突然有急事来不了了，让我向你道歉。”
星雨一听，头顿时大了两倍，感觉自己被耍了，也不好意思发火，只能假装淡定：“没关系，我就自己吃好了。”
“别，别一个人吃啊，我已经过来了，马上就到。”那边的声音很急，还带着喘气。
“你？”星雨莫名其妙，“你过来干嘛？”
“过来开碰头会啊。”蓟千城说，“你忘了？咱们的小事业？”
星雨一想也对，今晚的饭钱那么贵，如果花在有意义的事情上，也不算太亏。说话间，人已经到了。看得出是一路小跑，脸上还有汗，坐下来，呼呼喘气。
星雨递给他一杯水：“人家反正都不来了，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过意不去么，”蓟千城将水一饮而尽，“好兄弟这么放我的鸽子。”
星雨看着他，安静地问道：“城哥，你是不是没把我的情况交待清楚？”
“你的什么情况？”
“家庭情况呀。农村长大，父母离异，兄弟务农……这些你提过吗？”
“提过，都提过。”
“所以人家就不来了嘛。”
“不是这样，你别多想。”他开始抓自己的头发，将它们抓成一团乱草，“就是临时有急事……”
“什么样的急事？”
“他……他没说。”
“没说就是没有。”这种套路不难破解，星雨苦笑，“别替他遮掩了，城哥。”
“你生气了？”他的声音低了一截。
“没有。”星雨淡淡地说，“这样的人，我也不想见。你来得正好，包间有最低消费，咱们得吃够两千五百块才能走。”
他怔怔地看着她，一副失语的样子。
以为他被这个数字吓到了，星雨一拍胸脯，豪气万丈地说：“别怕，今天我请客。在工人阶级里，我算是比较有钱的。你随便点，管饱。”
他的头歪了一下，想笑，又忍住了：“说什么呢，我就是特地跑过来付账的。今天必须要让你吃好，这是道歉，也是赔罪。”
“不能这么说，城哥。”星雨摆了摆手，“你没做错任何事。对朋友，你两肋插刀，对下级，你关怀备至。这充分说明你是一个好人。这顿饭，必须我请。”
“那咱们就吃帝王蟹吧。”
“……”
他还真不客气，操起菜单就点了一只七斤多的帝王蟹，服务员将张牙舞爪的活蟹捧到包间，竟是个庞然大物，像是才从《动物世界》里跑出来的。蓟千城让师傅做成一蟹三吃，星雨觉得份量够了，他说还得要点清淡的汤来配，主食也不能少，于是又点了鱼汤豆苗和鱼翅捞饭。
石淙一带湖泊众多，从小到大，星雨倒是不缺鱼吃，但吃得最多的还是咸鱼，腌好后切成小块放在玻璃瓶里，用米酒糟着，吃饭时取出来一蒸，就是下饭神菜。帝王蟹是第一次吃，没想到如此鲜嫩肥美，完全没有海的腥味。服务员说这只巨大的螃蟹来自阿拉斯加，被师傅解成三份，按照蓟千城的吩咐，蟹身用避风塘的做法，姜葱蒜蓉豆豉，炒成金黄色，小山一般地堆在眼前，吃起来又香又辣。蟹腿蟹钳剖开，用金沙蛋白蒸过。蟹膏、鸡蛋、瑶柱伴在一起，放在蟹壳里，香气弥漫了一整间屋子。
星雨食欲大开，专心地吃了十分钟，蓟千城忽然道：“听董霏说，昨天店里又来了一个潘星雨？和你同名同姓，还是老乡？”
“嗯。”
“中文系？”
“……嗯。”
“怎么就这么巧呢？”
她拒绝回答，用力地啃着蟹腿。
“这个潘星雨是不是顶着你名字上大学了？”
她看了他一眼：“凑巧而已。”
“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的齿间发出一声冷笑，“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已经过去了。”她淡淡地说。
“你是想得开喔。像这种事，你应该立即举报才对。”
不知为何，她的喉咙有点发酸，满口的蟹肉梗在里面，有点咽不下去。过了片刻，才慢慢地说：“我不举报。”
“为什么不？”
“她曾经是我最好朋友，也帮过我很多。”
“好朋友会对你做这种事？”
“事情比你想象的复杂，她也不是罪魁祸首。总之……我不举报。”
“潘星雨，你可真是天赋异禀。”他看着她，气不打一处来，开始冷嘲热讽，“你不举报是吧？那行，我去举报。这种事一查一个准，拔出萝卜带出泥，没准还能牵出一条黑色的产业链呢。”
“你也不能举报。”
“潘星雨，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
“我没有受虐倾向，以前可能有，现在没有了。我只是不想举报我的朋友，这是我的原则。”
他眯起眼睛打量她，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叹了一口气说：“行吧，我尊重你的原则。”
“谢谢。”她的食欲恢复了，“不是说要开碰头会吗，现在就开始吧。”
“等一下，”他给自己舀了一大碗汤，“先让我把你的原则——就着这碗汤喝下去，消化消化。”
看着他催悲的样子，她忍不住笑了。
* * *
接下来的话题围绕着星雨提出的四个关键词：“校园霸凌、复仇、阴差阳错、相爱相杀”一一展开。
“女主出身穷苦，少年时期被几个同学严重凌霸，身心受到极大的摧毁。大学毕业进入职场，遇到了曾经凌霸他的男主，决定假装恋爱，实施报复。男主已经不大记得过去的事情了，他深深爱上了女主，被女主整得很惨。”星雨说出了大致的构思。
“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两手一摊，“这就是结局。”
“可是——”蓟千城笑道，“听你这么讲，这个故事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复仇啊。”
“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只是缺乏代入感。言情小说的主要读者是女性，她们希望在阅读中获得情感的满足。”
“说说你的想法。”
“大框架是可以的。需要微调一下，增加曲折和对手戏。”蓟千城沉吟片刻，说道，“年少的女主被班上的同学凌霸，只有一个男生对她比较好——不是热情洋溢的那种好，而是比较公平——她就暗恋这个男生，也就是男主。”
“嗯，不错。男生一直是女主心中最温暖的灯，这当中有幻想和夸大的成份，直到有一天——”星雨接着说，“她突然发现，其实男生也是凌霸团体中的一员，只不过比较隐晦罢了。”
“因此，她对男生的恨就变得无法原谅了。”
“这中间要有一个大事件，彻底扭转女主的心态。最好是男生做了一件事，也许在他看来是小事，却扭转了女生的命运，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悲惨。”
“这个事件，是你来想，还是我来想？”蓟千城掏出手机，“我得做个笔记，把任务分配一下。”
“你写男生，你来想吧。”
“OK。那凌霸的细节呢？这个我不大行，我从来没被凌霸过。”
“都是你凌霸别人吗？”
“倒也没有。”
“凌霸我来写，反正也是女生的遭遇。”
蓟千城一面熟练地往手机上打字一面又问：“女生进入职场后，与男生在同一家公司上班？”
“对。”
“这是一家什么样的公司，职场的份量有多少？两人之间是什么样的权力构成？上下级？同级？竞争对手？”
“上下级比较好。公司的话……我不大懂嘢。”
“那就软件公司吧，这个我懂。”
“你是懂，但我不懂呀。”星雨皱眉，“最好找一个咱们都懂的行业，减少一点专业上的难度。”
两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个行业，蓟千城于是说：“就还是软件公司吧，只要写到这方面的细节，你就空着，在空的地方写上‘蓟千城’三个字，到时候我只要看见这三个字，就来帮你填空。”
“好主意。”
“同样，感情戏心理戏，我不太擅长，你怎么样？”
“我比较擅长。”
“那遇到心理描写，我就省略或者空着，然后写上‘潘星雨’三个字。你看到你的名字，就来帮我润色修改。”
“没问题。”
“继续往后说。”蓟千城往下编道，“为了报复，女主主动接近男主，各种互动之后，男主本来高冷，终于坠入爱河，一发不可收拾。整个过程大概十五章的样子。除了复仇之外，我们要把这两个人写得非常合拍非常搭、CP感十足，男主对女主各种宠爱，花样百出，让女主陷入摇摆，甚至产生了想原谅他的念头——”
听到这里，星雨马上说：“你前女友多，‘花样百出’这几章，你来写。”
“OK。”
“然后，我们需要一个事件，让女主心软的念头彻底消失。”星雨补充道，“女主意识到男主根本没有变好，他其实还是很坏。”
“这个事件谁写？”
“我写。”
“所以男主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蓟千城又开始抓头发，“底线在哪儿？”
“你写男主你说了算。他是好人我们就往好里写，他是坏人我们就往坏里写。好人的话，需要一个大翻转；坏人的话，就让女主将他一脚踩在地上，永世不得翻身。”
“男主是好人。”
“OK，那就大翻转。”
“这个翻转谁想？”
“已经想好了。”星雨眨眨眼，“一次同学聚会，女主又遇到了以前欺负她的那些人，一个知情者告诉她，那个让她悲痛万分的事件不是男主干的，而是另一个人的阴谋。那个人也是女生，也暗恋男主。”
“妙啊！”
“所以说男主一直对她很好，从来没有变过。”星雨继续说，“但这一切都发生在她报复之后，男主对她由爱转恨，彻底心凉。”
“再怎么挽回呢？”蓟千城皱眉，“车祸？癌症？瘫痪？失明？”
“拉倒吧。”
“对不起，我太俗了。”
“干脆就让男主被女主害死，最后女主悔恨终生？”
“太残忍，这么写是会被读者寄刀片的。要不——”蓟千城一拍脑门，“直接跳到十五年后？他们都成家了，又都离婚了？相逢一笑泯恩仇？”
“中年偶像剧吗？”
“行不行？”
“不行。”星雨一咬牙，“干脆，开放性结局？女主给男主写了一封信，解释自己，表达心意？然后，她约男主见面，全书就停在男主出现的那一刻。”
“有意思，出现了就是原谅了。”
“暂且是这个结局，如果以后想到更好的，随时替换？”
“行啊。”
接下来，他们又继续讨论了半个小时，共同在手机上写下了一个简要的大纲，确定了风格和主调，将写作的内容进行了初步的分工。
星雨不喜欢写大纲，对流行的结构和设定也很抗拒，觉得有个大致的思路就可以开始了，但蓟千城坚持要写详细的大纲，并说自己在这方面有更多的经验：“因为是合作，动笔之前必须要确定好重要的细节与情节走向，不然势必会影响到创作的速度与连贯性。篇幅三十万字的话，大纲需要至少两、三个礼拜来完成。资料准备也要一些时间，初步的方案是这个月大纲、资料。下个月开稿，你我都是第一次写，日更的话，需要攒文至少十五万字。你有问题吗？”
星雨在心里合计了一下，这个月她的《关河冷剑》就结束了，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下一篇，何况还是两个人写，工作量只有一半，于是点点头：“我没问题。”
蟹腿吃光了，汤也喝完了，避风塘炒蟹还剩下一大盘，两人都有点吃不动了，服务员进来时，星雨提出结账，服务员笑道：“不用了，老板说，这顿饭他请了。”
星雨愣住：“是不是弄错了？我不认识你家老板。”
“她没弄错。”蓟千城笑道，“餐厅是我订的，老板是我二叔。刚才我发短信问他，我来吃饭有没有优惠，他就说他请客。哈哈。”
“这……这不行吧？”星雨的脸红了，她估算了一下，以帝王蟹的重量，这顿饭肯定超过了两千五，“你二叔做生意不容易，这人情也太大了。”
“不大。他来鹿城咖啡我也不收钱。”
“一杯咖啡也就十几块，他请的可是帝王蟹呀……”
“这是我和我叔之间的事，你想那么多干嘛？走啦走啦。”星雨还想坚持，被蓟千城一把拉出了餐馆。
出了购物中心，穿过广场，旁边就是公汽车站，星雨正打算回家，蓟千城忽然说：“哎哟，差点忘了，我这只殷勤的小灯泡，为了你们，还特地买了两张电影票呢！”
“……”
“这电影咱们非看不可，因为是全价，完全没有折扣。不看的话，就纯粹是浪费了，就太不应该了。”
星雨对看电影倒没有意见：“什么电影啊？”
“《哈利·波特》。”
她的脸忽然变了，样子好像遇到了鬼：“蓟千城，我不看《哈利·波特》，这辈子都不看。”
说罢，转身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