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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沈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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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沈易”二字,秋喜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当年潘老师的儿子潘晓哲在饭桌上向大家介绍这本书时,星雨和秋喜都在场,都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她们曾多次试图寻找书的中译本,一直没有找到。它被译成中文是最近两年的事情。

这书应该是秋喜推荐给沈易的。

星雨想起初遇沈易的那天夜晚,一开始他对她毫无兴趣,直到听出了她的口音。石淙话最特别的地方就是有很多的弹舌音,特别是遇到“子”字,小孩子、老头子、绳子、扣子之类,舌头一定会弹起来。因为会发弹音,这个地区曾出过好几个著名的俄语翻译。

当时星雨问他在看什么书,石淙话把“什么”说成“耸马子”,说到“子”字,舌头就会弹一下。星雨的普通话本来就差,越紧张乡音越重。秋喜倒是能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但与家人电话时肯定会用方言,所以沈易对石淙地区的弹音应该早有耳闻。

他对星雨最感兴趣的地方,大概是她与自己的女朋友同名同姓又来自同一个村落,所以才会在酒吧里越聊越多。还好星雨没有提过自己曾经考上大学,不然以沈易的智商,很快就能猜出秋喜在冒名顶替。

进屋换鞋时,星雨发现鞋架上有一双式样精致、擦得锃亮的男式皮鞋,一看即知用于商务场合。知道它属于秋喜的男朋友后,她脑中闪过一丝疑虑:为什么要在家中请客?万一被男朋友碰到,怎么解释两个“潘星雨”?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秋喜不再害怕自己的秘密被人戳穿,因为她的手上也握着星雨的秘密。

想到这里,星雨郁闷极了。她与原木之间的第一个谎言,就是秋喜制造的——“兄弟985院校动物学专业,今年大四。”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为了圆谎,星雨只好胡编乱造,越扯越远,越陷越深,到如今已经无法收拾。

“我们是在鹿城咖啡认识的,在深空酒吧喝过一次酒。”星雨平铺直叙,不带一点情绪地说,“是他请的客,花了七百多块。”

秋喜咳嗽了一声,为掩饰心中慌乱,眼睛看向别处:“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星雨把经过又说了一遍,提到那本书,没提“约炮”。她认为沈易接近她未必就是约炮。她长得不好看,气质又土,一个见多识广的销售经理怎么会看得上?多半是想知道她与秋喜之间有些什么关系。

“我告诉他我是个焊工,没提考大学的事儿。”

“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秋喜问道。

“说是某公司的销售经理。”名片被蓟千城扔了,星雨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起公司的名字。

“他是亚希集团华中分公司的总经理。”秋喜更正了一下,好像她们指的不是同一个人,“亚希是著名的药企,商业版图十分庞大,除了药业也做医美、零售、旅游、影视、投资等其它行业。我这份工作,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帮我找的。”

“你确定他现在单身?”

“……和老婆分居了。”她迟疑了一下,“在走离婚程序。”

“也就是说,目前状态还是已婚?”

“不清楚。”她低头,声音小了下去。

“潘秋喜,我以为你只会骗别人,没想到你也会骗自己。”

“星雨,求你一件事儿。” 她忽然拉住她的手。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了。

她们之间,经常拉手求人的那一个从来都是星雨。学费不够,她求秋喜找爸妈赞助。肚子饿了,求秋喜分个馒头。哥哥打她,求秋喜叫姐姐过来圆场……秋喜从来没有求过她任何事,她有疼她的父母,厉害的姐姐,能干的姐夫。很多事情,还没轮到张口,家里人就已经开始替她张罗了。

现在,在江州,秋喜也要求人了。

“你能不能改一下名字?不用改太多,同音字都行。比如把星星的‘星’改成温馨的‘馨’?或者下雨的‘雨’改成宇宙的‘宇’?只要一丁点儿区别就好。同意的话不用你动手,一切手续我来办,我有一点门路——”

“不能。”星雨刚刚平息的怨气又蹿了上来。

秋喜吓得一连说了三个“对不起”。

“你的计划还挺周全。”星雨嘲道,“第一步,让我改名,第二步,让我搬出这座城市?”

“不是不是,我就知道你会误会。”她连连摆手,“我现在上班的这家公司做的是影视传媒,自己做剧,也和一些影视公司有业务往来。最近两年IP大热,言情剧市场不错,公司在找这方面的项目。我琢磨着可以推荐《七年十一天》给老总们看看。这故事很特别,有甜有虐,数据好,讨论度高——也好好改编的话,一定能爆!我写了个策划案,回头发给你看看。”

星雨的眉头皱了皱,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众神网每年都会卖掉一些作品的影视版权,数量很少,基本都是顶尖作者的热门作品。像蓟千城那样的大神,也从没卖出过任何的影视。《七年十一天》还没写完,数据虽然不错,也只是一时之热,远没有火到出圈的地步。

“你知道现在的IP都卖什么价吧?”秋喜将椅子往星雨的方向挪了挪,“普通的几十万,好点的几百万,最高的能卖几千万呢。”

这个星雨也略有所闻,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天价只属于站在金字塔尖上的那几个人。

“这跟改名有什么关系?”

“主要是……中文系除我之外,还有两名毕业生也在这家公司实习,实习期过后,只有一个会留下来。他们都认识我。如果咱俩有合作,我叫潘星雨,你也叫潘星雨,我们都来自石淙,是不是太巧了?我怕人家起疑。”

“嗯,这的确是你需要面对的问题。”星雨两手一摊,“冒名顶替的人又不是我。”

秋喜被她挖苦得满面通红。

“不过——”星雨最后又说,“或许你真能帮我挣到这笔钱。两百万是个不错的数字。”

“星雨,这小说不是你一个人写的呀。”

“那就四百万。”

“还有税呢。”

“四百五十万。”

“网站的代理费?”

“五百万。”

“星雨,要不咱们干脆抢银行得了。”

“没有五百万的合同,就不要来找我,OK?”

她终于找到了踢开秋喜的办法。

* * *

半个月后,星雨发给蓟千城《七年十一天》的最后一章,也就是全书的大结局。为了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她花了七天的时间反复润色,确保全书的情绪以一种优美、伤感、隽永的方式结束。

发完后,她就烧焊去了。

下班后她买了一瓶红酒去益园路十七号找蓟千城。两人约好完稿日会喝酒庆祝。她本来还想买点小菜,想到蓟千城在吃的方面非常挑剔,万一买得不对,一口也不吃,反而造成浪费,就决定点餐的事,还是让他来。

一路上,她有点小兴奋,没想到两人第一次合作就这么顺利,速度这么快,效率这么高。生活中他们都有各自的强势,工作起来却都懂得退让。尤其是蓟千城,总是百分之百地相信星雨的直觉。初始大纲由他主笔,写作过程中星雨不断提出修改,以至于最后的成品与最初的设想千差万别,细读下来又不得不承认,成稿才是最好的版本。

因为蓟千城的公寓比较大,条件比较好,几乎所有关于小说的讨论都是在他家进行的。有几个周末,星雨就坐在他的书桌上打字。蓟千城不让她做任何家务。一开始,星雨以为这是客气,渐渐发现是因为自己的清洁水平不达标。比如说她拖了一回地板,拖完后没过多久,蓟千城就会再拖一遍。起床铺被子,她会把被子折成方块,放到床边,蓟千城则要求把被子敞开,平铺在床面上。星雨不服气,说这不等于没叠么?从此,整理床单的活儿也被禁止了。就这么相处了两周之后,星雨终于找到一种补偿的办法——尽量减少自己在这间公寓里产生垃圾和污垢的可能性:不吃零食,只在厨房与客厅的区域喝饮料,咖啡杯喝完即洗,离开时带走自己所有的物品,包括牙刷、梳子和拖鞋,以确保蓟千城的家人万一过来,不会发现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

因为她不承认自己是蓟千城的女朋友。

对于她时时刻刻都要消除自己痕迹的作法,蓟千城表示不能理解。他特地把卧室的衣柜清空了一半,让她放自己的衣物。星雨只肯临时挂一下,走的时候一定全部带走,哪怕第二天会来。蓟千城于是说,那睡衣就不要拿了吧。星雨干脆不穿睡衣了,睡觉前找件蓟千城的旧T恤穿上了事。

进了屋,灯是黑的。她以为蓟千城还没到家,一开灯,他正抱着枕头窝在沙发上,旁边扔着两张纸巾。

“城哥。”她叫了一声,放下红酒,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问道,“在哪儿?”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好像哭过的样子:“什么在哪儿?”

“蜘蛛。”

一听见这两个字,他的身子本能地僵硬了:“蜘蛛?在哪?你看见蜘蛛了?”

原来不是因为蜘蛛。

“出什么事了?”她好奇地看着他,“这么难过?”

“潘星雨。”他忽然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肚子上,“你不能这么写,我受不了。”

“啥情况这是?我写什么了?”

“《七年十一天》的结局。”

她正为自己一身的“焊味儿”尴尬,冷不防肚子上的那片衣服已经被他哭湿了。看着旁边的纸巾,她想笑又不敢笑。一个大男人,为了一本小说,也不至于哭成这样吧。

“这不都是虚构么,怎么就当真了?”星雨从未遇到过蓟千城这样多愁善感的时刻,“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商量商量,再改一下?反正还没贴呢。”

“不用改。”他吸了吸鼻子,“就这样挺好。”

她以为这就结束了,不料,他又把头埋了下去,抱着她就是不撒手。

“那个——”她推了推他,“今天烧了一天焊,身上气味重,你让我先洗个澡?”

见他根本不理,她把枕头往他的怀里塞了塞:“来,抱这个,是一样的,比我还软呢。”

他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她飞身跑进浴室,认真地洗了个澡,把自己弄得香香的,最后换了件棉布T恤,再出来时,就被他堵在了门口。

她以为他也要洗澡,忙将浴室的门拉开,好让里面的水汽散发出来。

但他没有进去,眼睛还是红红地,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她。

“又怎么了?”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

“这么伤感的结局,你怎么能这么平静?”

“我对悲伤的事情感觉迟钝。”

“潘星雨,”他将她手里的毛巾夺过来,扔到地上,“我想打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是不是还藏着另外一个人。”

她觉得话中有话,正想岔开,嘴已经被他堵上了。

她开始发抖,开始挣扎,开始用力地揪他的头发。他轻轻地按住她的手,轻轻地“嘘”了一声:“别怕,我知道有人欺负过你,早晚我会找他算账。但我不是他。星雨,我不是他。”

她从惊慌中清醒过来,心悄悄平静,但身子依然僵硬。

“睁开眼睛,看着我。”他说。

她抬起头,看见一双黑黝黝的眸子,感觉自己被一道强光照射,光里含着巨大的能量,大到让她忘掉了任何往事,只记得此时此刻的自己。

“城哥,别这么看着我。”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挺难看的……”

她感觉自己是个傻子,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些。

“不难看。星雨,你不难看。”他的声音好听极了,柔和得好像在唱歌,“我恨不得把所有的形容词都抓到手上,扔得你满身都是……”

说这话时,他的额头顶着她的额头,轻轻地摩挲着,她能感觉到他眼皮的振动,长长的睫毛扫到自己的眼珠上,麻麻痒痒。他们之间,那么近又那么远。她至今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鱼藏,他也不再提起,似乎已经猜到。

她踮起脚,吻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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