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一个月的坦白期限还差十天的时候，星雨已经被焦躁的朱迪催得不敢打开微信了。原因是，那三部武侠的图书和影视版权都已经谈得七七八八了，进入到合同条款的拉扯阶段了，每个甲方都表达了需要星雨公布身份的诉求。与此同时，《七年十一天》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微博热搜上了一拨又一拨。两人的联合笔名“星城”成了众神网本年度最热门作者。

尽管如此，星雨依然没有向蓟千城坦白。

这期间她反复练习、鼓足勇气找了好几次机会，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她在颓唐、沮丧和纠结中又过了三天。

等她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说出来时，蓟千城突然出差去了拉萨。

鹿城科技有个与政府合作的产品出了点问题，需要他带几个人过去调试。事出紧急，他连行李都没有好好收拾，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就坐飞机走了。星雨只得跟朱迪说，只要蓟千城从拉萨回来，就在回来的当天，她就坦白。

“这样的话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也太不靠谱了。”朱迪忍不住抱怨，“一定要当面的话，你们可以视频啊。”

“视频不行。”

“视频不就是当面么？”

“我说的当面，同一时间，同一空间，两张脸面对面。”

电话那头，朱迪被逼得嗷嗷乱叫：“也不用这么追求仪式感吧，鱼藏老师！”

“他很快就回来了，最多一周，真的。”

“……行吧。”

* * *

计划赶不上变化，过了一天，朱迪的电话又来了：“鱼藏老师，告诉你个好消息！下月七号，‘新潮网络文学奖’会在北京召开颁奖大会。你的《沙澜传》和《七年十一天》都获奖了。你可不可以来一趟北京？”

星雨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头皮一紧：“是需要作者到台上领奖的那种吗？”

“是啊。”电话那头，朱迪听出星雨有些迟疑，连忙又说，“你知道吗？网络文学的奖项本来就不多，全国性的大奖只有这一个，竞争非常激烈。你能选上，是很难得的荣誉。”

星雨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谢谢你们的推荐。没问题，我可以去北京。”

她算了一下，离开会的时间还有半个月，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向蓟千城坦白了。

“那我把具体的地点和议程发给你，你把身份证号告诉我，机票和食宿由网站这边负责安排。”

“好的。”

“原木老师也会去北京，作为《七年十一天》的作者和你一起领奖。”

“你已经通知他了？”

“他由科幻频道的编辑负责通知。”

“《七年十一天》不是在女频吗？”

“他的《紫星一族》也获奖了，具体什么奖要到颁奖的时候才知道。”

晚上她给蓟千城打电话，果然，编辑已经告诉了他获奖的消息。

“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调试什么时候可以弄好？”

“遇到点麻烦，还挺棘手的，七号之前应该可以弄完。”

“那我让朱迪订咱俩的机票？”

“先订你的，”他一边说一边滴滴答答地敲着键盘，“冲赛康那边有个朋友要给我送珠子，人还在泰国，我请他尽量在七号之前赶到拉萨。要是来不及我就不回江州了，直接从拉萨飞，咱们北京见。”

“OK。”

“编辑说众神网这次有六位作者获奖，其中包括鱼藏。”他兴奋地说，“这次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哦。”她手心开始出汗，“她、她应该……不会露面吧？”

“露面。编辑说她会来北京。”

“编、编辑怎么……怎么会知道？”

“他是听别的编辑说的。”

“那、那还挺好的。”

“你咋说话喘不上气呢？结巴了？”

“刚出去遛了趟狗。”

“酒柜里还有一瓶上好的二锅头，你去北京时记得帮我带上。到时候一起约鱼藏吃饭，我介绍你们认识，咱仨好好聚聚，你可不能喝醉哟，我得指望你把我扛回去。”

她气若游丝地说了声“不会”，颓然挂掉了电话。

时间拖得越久，她越害怕坦白，不敢想象他吃惊、愤怒、觉得自己上当受骗的样子。

她知道坦白意味着终结。

* * *

接下来的十五天，她过得浑浑噩噩，像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犯人。

那时的她已休完了病假，回到了二车间，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焊工生活。

表面看去，一切正常。

蓟千城每天都跟她电话、视频——她有无数次机会坦白，但她什么也没有做，拖一天是一天。

然而事情却毅然决然地向着与她为难的方向发展——

六号那天，她只身到达了北京。蓟千城手上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但还需要留在拉萨等那位从泰国过来的朋友，姓唐。他看中了老唐收藏的两颗天珠，怎么磨都不愿意出手，就这么心心念念地惦记了好几年，这个月老唐终于松口了，愿意卖掉其中的一颗，于是第一时间达成交易，就等着他过来交货。那是一颗双线金刚六眼，市场罕见，难得的是个头大品相好。另外一颗也是六眼，图腾更加罕见，他愿意多出价，老唐死活不卖，说是要留着传家……

他两眼冒光地聊着这两颗珠子，视频另一端的她一面心烦意乱，一面假装兴奋：哇哦，太棒了，恭喜你又多了一件珍贵的收藏。

* * *

参加颁奖典礼的作者们被安排在一个古色古香的五星级宾馆，大会将在一楼的会议大厅举行。

星雨六号晚上到达宾馆，下了飞机才收到蓟千城的短信，说老唐的航班因为气候原因取消了，次日早上才到，他也只好跟着改签，一拿到珠子就飞，不知道能不能在十点开会之前赶到北京，但就算迟到也不会迟到太多。星雨本来打算和他晚上一起吃饭，在饭桌上坦白，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抓狂。因为她答应过朱迪，次日将会以鱼藏的身份去奖台领奖。她可不想以这么戏剧的方式揭示自己，蓟千城只会更加愤怒。

次日一早，她在餐厅里找到了朱迪，没想到说话软萌的她竟是个一米七八的大高个儿，互相介绍之后，朱迪一边欣喜地拥抱，一边问道：“你答应我的事，办好了？”

“……还没。”

“我的天！”朱迪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再过一个小时你就要上台领奖了！”

“朱迪，朱迪——”星雨紧张得手脚发软，“能不能帮我通融一下？网站能不能派个人帮我代领《沙澜传》？我本人只出席《七年十一天》的领奖？”

“为什么呀？这是属于你的高光时刻，干嘛不去？”朱迪急道，“你知道现场会来多少媒体、多少读者吗？网站还给你们安排了采访呢！”

“我不能暴露我是鱼藏，真的不能。”星雨快急哭了，“在这种时候坦白太夸张了，蓟千城不会原谅我的！”

“这有什么呀？你是不是把事情看得太重了？你怎么知道他会生气呢？”

“他会，他真的会！对不起，我没法跟你解释太多，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大会一结束，我就向他坦白。”

朱迪看着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蓟老师什么时候到？”

“现在还在飞机上，估计十点半左右。”

“可是，我们已经通知了组委会，说你会上台领奖，他们也做好了相应的安排。你不去，组委会会觉得你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网站也会很被动呀。”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但我真的不能以鱼藏的身份上去领奖，求求你啦！”

两人拉扯了半个小时，见星雨急得满头大汗，朱迪只得退让：“既然你这么坚持，那行吧，我去跟魏总汇报一下，让他跟组委会沟通。”

“不会有问题吧？”

“应该不会。以前也有作者因这样那样的原因不能上台领奖，都是魏总代领的。”

听到这里，星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就拜托了！”

* * *

议程上说，本次新潮网络文学奖将颁发金奖一名、银奖四名、铜奖七名和优秀奖二十名。组委会邀请了所有的获奖作者，但又保持了一定的神秘，究竟谁获得什么奖只会当场宣布。

星雨到场时会议还没有开始，前排的座位上标记了作者的笔名。她和蓟千城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两人挨在一起，标记为“星城A”“星城B”。

作者们陆续落座，星雨通宵未眠，头脑昏沉，正准备打个小盹，胳膊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她以为蓟千城到了，猛一回头，发现后面坐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起是谁。

“星城老师，我是白象。”那人低声说道，“咱们在拉萨见过，记得不？您和原木老师一起参加我的婚礼？”

她一下子呆住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记得记得，”她回过神来，连忙握手，“你什么时候到的？”

“这几天在北京陪瑟瑟看病，医院离这还挺近的。听原木老师说，鱼藏老师会来领奖，就顺便过来看看她究竟长啥样儿，顺便找她签个名。”说罢递过来一个厚厚的东西，“再就是问一下，她的下一本什么时候开始。”

星雨仔细一看，是一本他自己打印装订的《沙澜传》，还认真用彩笔画了个封面。

“瑟瑟病了？”

“癌症。”

“哦？”她很惊讶，“这么年轻？”

他说瑟瑟也是科幻作者，写了好几年都默默无闻，就想以多取胜，日更一万，身体很快就垮了，半年前查出了直肠癌，治疗了一段时间不见成效，心态崩了。这本新书点击不错，好不易爬上了榜单，她怕自己死前写不到结局，就拼命赶稿，不肯安心治疗。

“原木老师听说了这件事，就很着急，和我一起劝她，怎么劝都不同意。原木老师就说帮她一起写，减轻一点工作量。前段时间她化疗反应很大，基本是原木在帮她更新……”

星雨一下子明白了：“瑟瑟的笔名是不是青柠？”

“对。她让大家严格保密，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癌症。”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星雨在心中纠结是否要告诉他自己就是鱼藏，想到最有资格知道此事的原木还蒙在鼓里，先告诉白象似乎不大公平。没想到这时白象的手机“叮”了一声，他扫了一眼消息，站起来说，“星城老师，我得马上回医院，能不能托你件事？”

“没问题，你说。”

“我没找到鱼藏老师，等下您见到她，可不可以帮我要个签名？就签在这本书上？然后……方便的话，寄给我？”

“白象——把书给我。”

星雨接过书，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掏出一支笔，在扉页上签上了鱼藏的名字，此外，还加上了一句话：“致我最好的读者白象。”

她把书还给他，看见他一脸震惊。过了几秒，白象悄悄问道：“原木老师……知道吗？”

她摇摇头，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还没。快了，也许就是今天。”

“难怪！”白象兴奋得直搓手，压低嗓门道，“我一直在想，鱼藏老师怎么会错过我的婚礼呢？原来并没有。”

她们匆匆道别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前几项议程都是领导讲话，主持人是从电视台请来的，非常诙谐，是制造气氛的高手，台下传来阵阵笑声。而她却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坐的地方明明很空旷，却感到一阵阵的窒息。过度焦虑令她手脚乏力、精神萎靡，为了保持镇定，她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蓟千城终于到了，手里拎着个大号的双肩包。

“飞机晚点了？”她问。

“没晚点，是堵车。”

“来了就好。”

“给。”

她的掌中多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展开一看，是那枚六眼天珠。

“戴上。”他神神叨叨地说，“招财。”

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缇花蕾丝连衣裙，六眼天珠正好吊在V字领的上方。身子一倾，珠子跟着滚动，上面的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瞪着她。她不禁一阵心慌，伸手将天珠捂住。她看了一眼蓟千城，发现他正在东张西望，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慌张。

“鱼藏呢？”他悄声问道，“坐哪儿？”

“我不知道。”

“房间号多少，没打听一下？”

“打听不到。”她厚着脸皮说，“应该是没来。”

“奇怪。”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

“我的编辑说，她会来领奖，语气十分肯定。”

“我倒是觉得……她大概率是不会来的，上次白象的婚礼她都没来。”

“那是私事这是公事。我有一个直觉——”他自信地说，“她就坐在这一群人中间。”

“……”

优秀奖二十名颁奖过后，主持人宣布《七年十一天》获得铜奖：“下面有请《七年十一天》的作者星城上台。”主持人声情并茂地念完了颁奖词后，不忘向观众特别点明：“告诉大家一个冷知识：星城这个笔名属于众神传奇网的两位作者，他们是靠‘混合双打’拿到的铜奖。我好奇地问一下，两位是怎么想到‘星城’这个笔名的？它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星雨半天不吭声，蓟千城只好说：“它是用我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组成的。”

“哇哦，很实在的想法！不过，我想原地发挥一下，请问它同时也是——心诚则灵——的意思吗？”

他们一阵惊讶。

笔名用了这么久，还从没有想过可以这样解释，这么贴切，这么响亮。于是双双点头。

音乐响起，铜奖获得者开始下场，星雨和蓟千城正要随着众人转身，主持人忽然说：“两位，稍等一下。”

星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主持人用吊胃口的语气说：“你们的奖还没有拿完呢。”

一道加强彩光从头顶射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鼓点。

星雨的腿开始发软，后背开始流汗，满脸苍白，摇摇欲坠。她想立刻逃走，身子僵硬如铁，无法移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乖乖站定。

“下面我宣布，第三届新潮网络文学奖的银奖获得者，他们是——原木，作品《紫星一族》。鱼藏，作品《沙澜传》。跳跃的青蛙，作品《涑水阁》。陈燃，作品《甜甜的心事》。”

她木然地听着，身边的蓟千城先是看向观众席，好奇“鱼藏”会从哪个方向走上来，然后又看了一眼星雨，不知道为什么已经领过奖的她还站在那里，直到主持人将属于鱼藏的颁奖证书发到了她的手上，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再告诉大家一个冷知识——”主持人笑着对观众说道，“原木和鱼藏不仅合写了青春疼痛文学《七年十一天》，他们在各自擅长的科幻和武侠领域里也深耕了很多年，有着不俗的建树。我先替他们打个广告：《七年十一天》的影视项目目前已经正式启动，由著名导演贺汀执导，将于明年年初开机。这是两位作者的第一部电视剧改编，看目前的班底和热度，相信一定会大爆大卖，请大家多多关注多多捧场。”

掌声响起。音乐响起。

她整个人却已陷入了恍惚，僵尸一般跟着众人走下奖台，走回座位。

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喉咙一阵疼痛，好像咽下了一个鸡蛋。

她发现身边的座位空了。

蓟千城已经走了。

走得如此决绝，连脚边放着的背包都没有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