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溪镇今年的冬天太冷了。
“受突如其来的强寒潮影响,长江以南各地出现了罕见的冬雨现象…年关将至…请大家在返乡路上务必注意安全…”
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播报声音吵醒了被窝里的许塘,身侧的周应川已经不在了,少了一个大号的人体火炉,温度只靠许塘那点儿体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许塘眨眨眼,尽管他也看不到什么。
十岁,大概是十岁吧,他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浑身烧的像个真正的火炉,据周姨说,那天夜里她背着许塘,拉扯着周应川,在暴雨里跑了三十里地去县城的诊所,可雨太大了,脚下的山路搅成了泥浆,回来时他们连着板车摔下了山。
等许塘醒来时,他就看不到了。
不过万幸的是命保住了,也没有就此烧成一个傻子,但县城的医生说,他眼睛里头受损,很难再恢复了。
许塘怕过,也哭过的,当然,他哭的不如周姨哭的多,知道他小小年纪眼睛摔瞎了,瘦弱的女人抱着他痛哭,像个雨打荷叶的泪人,以至于吓得许塘当时都不敢哭了。
不过到现在他的确不会因为眼盲而哭了,因为他有周应川。
门帘子掀起来,寒气卷着细小的雪花吹进来,许塘的小脸又往被窝里埋了埋。
“塘塘,要不要醒?”男人的嗓音驱散了外头带进来的冷意。
许塘摇摇头。
“要说话。”
周应川的语气严厉了一些,许塘撇了撇嘴。
他才不怕他。
被窝里的人伸出两只纤细到透发着些营养不良的手臂,跟周应川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我很冷。”
周应川看到了,男人青涩的眉眼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往日里大部分时候是温和的,此刻被外头的雨水濡湿,寒冷的湿意让他清俊的面容透着几分雪色一般的疏淡。
映着屋子里的炉火,熬煮着稀拉拉的米粥。
“许塘,我跟你讲过,你要讲话,再不讲话,还要带你去卫生所扎针。”
自从眼睛看不到后,许塘就不爱讲话了,他讲不讲话,全看心情,心情好就讲,心情不好可以一整天都不开口,就像刚才那样比划一下。
但其实这样很危险,他年纪轻轻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如果讲话的功能再退化,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他就真的要摇摇欲坠了。
“你凶我。”他委屈地比划。
“又不听话了是不是,等我忙完了过去收拾你。”
即便说着这样威胁的话语,那张瞧着如月淡的脸上也看不出几分责备,这些天镇子上的小作坊换设备,五金店里缺了几个合尺寸的零件儿,周应川拿着手里记下的型号,去仓库找。
他从头到尾没有显露半分生气的样子,不过被窝里的许塘倒先有点怂了。
周应川这个人,人不可貌相,平日里许塘闯了再大的祸,周应川也不见得能骂他一句,但那样的好脾气显然是除了吃饭和开口说话这两件事的。
前年,许塘也是怎么都不肯说话,被周应川关在屋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教着说,至今还让许塘心有余悸。
不过他被周应川宠惯了,对着周应川的背影气狠狠的比了个“我生气了!”的手势,算出了气,也不管人看没看到,自顾自的倒先开心了。
周应川没理他这些小心思,他从桌子上拿了张废旧纸板,上面密密麻麻用钉子刻着很多凸起的点,放在床头的矮木柜上。
“按上面的念,念出声音来,要我在仓库听得见才作数,听见没有?”
许塘头埋在被子里,不理。
“听到没有。”
许塘又委屈了,他最讨厌念日历,本想叛逆上头的给周应川再比一个“听不到!”的手势,但犹豫犹豫,还是觉得就勉强再听他一次好了。
“腊月廿八,宜安床、祭祀、求子、求财……忌订盟、掘井、搬新房…”
老黄历的字太多了,过去周应川为了锻炼他开口说话,最开始会把收废品里夹的故事书给他用钉子一个个打成盲文,带着他念,但许塘不专心,念着念着就“听”周应川讲故事更多了。
后来周应川就干脆把日历上的字“翻译”给他,让他自己念,这些年下来,许塘变得能和正常人一样沟通,表达情绪,可见成效斐然。
许塘还困着,念着念着就没了音儿。
不过好在周应川也没跟他计较这个,等他回来,许塘已经抱着纸板快睡着了。
“周应川,我好冷…”
他哼的很小声,奇怪,明明他眼睛盲了,按理说做什么都要招人注意些,需求才能被关注的到,但许塘从来不用。
他哼着自己都听不清的话,就仿佛笃定了周应川哪怕在干别的,也不会忽略他的一举一动。
果然,床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塞进了被窝。
周应川反手继续在脱,他把用体温暖热的里衣,毛衣一件件塞进许塘的被窝,他的肌肉线条不会过分夸张,和他整个人一样,像一把收束在剑鞘中的薄刃,年轻,锐利,一剑封喉。
没一会,许塘那堪比冰窖的被窝就暖烘烘的了,周应川赤着上身,脱得只剩下一条长裤挂在紧实的腰腹。
“外面好冷…今天店里是不是不用那么早开门,周应川,我想要你进来给我暖暖…”
许塘表达想要的方式很简单,我想,我要,这是周应川教他的,听起来像“命令”,但从他嘴里哼出来,天然的就带了几分撒娇的语气。
周应川看了一眼时间,外头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被雨布罩着的几台织机卡轴了,等着他检修,还有王叔前段时间送过来的账簿,也等着他理,母亲去世后,养家的重担自然落在他肩上,他有太多事了…察觉到裤子动了,周应川低头一看。
是许塘拉着他。
兴许是觉得不够,许塘摸索着往上,又拉了一下他的手指。
没多会儿,身侧躺了人,许塘就立刻丢开了被窝里的衣服,像一只冻的瑟瑟发抖的小鱼,游进了周应川怀里。
“周应川,你身上好暖…”
他喜欢抱着周应川睡觉,周应川闭着眼,偏许塘还要蹭来蹭去,要在男人身上找到一个最温暖、最舒服的地方来抱着。
“你这些地方硬邦邦的,没有之前抱着舒服了…”
许塘有点惋惜,明明他白天抱周应川的时候,还觉得周应川一点也没变,可为什么脱了衣服之后就变了?他对世界的感知主要来自于摸,于是他好奇的左摸摸右戳戳,摸着周应川精锐薄力的腹肌,将手下的线条数过去。
“什么时候可以变软一点呀?”
那样搂着比较舒服。
“不会变软。”周应川闭着眼说。
许塘这下很失落。
“那我也想变硬一点…”
他拉着周应川的手摸自己柔软的肚皮,周应川终于被他闹的不那么好脾气了,他一手抓住许塘乱动的手,一手扣住他乱扭的腰肢。
“不许乱动,要睡就好好睡,要不然就还起来念日历。”
许塘惊讶了。
“周应川,你干嘛…!你一大早就对我好凶,我只是轻轻摸你一下,你就生气了?”
他控诉的真情实感,就好像周应川只是对他稍微严厉一些,哪怕只是不让他乱摸,就已经犯了很严重的罪行。
周应川的表情有些无奈了,睁开眼看他,可许塘看不到自己,他又把眼睛闭上。
他伸手,把许塘重新揽回被窝,将床头给许塘叠好的衣服塞进他的那侧,用体温暖着。
“我那句是凶你?”
“就刚才那句…!我就摸了你几下,你就好凶!”
“那你摸吧。”周应川无奈地说。
许塘又高兴了,他像小猫一样蹭着周应川的脖子:“知道错了吧?”
周应川说:“嗯。”
他就知道周应川错了,许塘自娱自乐。
“再睡半个小时,等一会儿卫生所开门,带你去扎针。”
扎针就是针灸,他们去问过,定期刺激穴位有助于许塘的眼睛周围活血,对眼睛有好处的。
“一会儿?我不要去…!”
听到这个,许塘的笑容就凝固了,他最怕扎针了,他看不到,再细小的感觉在他这儿也会放大一百倍。
“乖,要去。”
许塘噎了一下。
“我们两个到底是谁眼睛瞎了?”
为什么他不可以决定去不去的…!
周应川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他抱着许塘。
许塘有点沮丧。
周应川的脾气很好,但是那是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少见不说话的时候,多半就是这个事情是没什么商量的。
“真的一定一定要去吗?”
“嗯,一定。”
这下许塘彻底泄气了。
“你真的有些过分…医生都说我的眼睛已经没得治了,你竟然还要一直残忍的扎它。”
他说的像凶案现场,但哪里有这么血腥?只是眼睛周围的几个穴位罢了。
“书说里说有狼会披着羊皮,我还不信,现在我知道说的就是你…如果周姨在,她肯定不让你这样欺负我…”
他一个人怨怨的碎碎念,周应川听的有些好笑。
“我对你不好?”
许塘撅起嘴巴,想了想:“披上羊皮的时候很好。”
他的小世界总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周应川笑了一下,他低头吻了许塘的眼睛。
“乖,再睡一会儿吧。”
他的气息与体温是许塘再熟悉不过的,几乎将外头的寒潮隔绝成两个世界,许塘迷迷糊糊哼了几句,就在他怀里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