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被围困的一百零一天,天空飘起了小雪。
铅灰色的天空像凝固的腐坏牛奶,低沉地压在头顶。细小的雪粒近乎垂直地无声飘落,一融入城墙或者土地,便很快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传来,无论好的或是坏的。死亡人数几乎不再新增,可冰原狼军团却也依然没有任何要退兵的意思,它像是一头虎视眈眈的野兽,只待王城加穆摇摇欲坠的城墙最终坍塌的那刻,便冲上来将整座城市拆吞入腹。
诺拉安静地站在一面花墙之后,一墙之隔的凉亭中,贵族男人们正在为她的去向而争论不休。
“城内现在这个情况,能打仗的士兵已经不剩几个,粮食很快也要吃完了,看清现实吧,只靠武力,我们没有任何胜算!诺拉公主美貌无双,把她献给黑暗首领,如果她能俘获他的心,说不定还能为大家谋求一条生路。”
“我坚决反对!”一个人大声反驳,“公主代表着凯恩的荣誉和尊严,我们怎么能将她像一件物品一样随随便便送出去?这是对国家的莫大羞辱!”
另一人嗤笑道:“国家都要没了,谁还在乎那点尊严?罗纳德大人,现在的重点是我们得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没人再提出反驳意见,又有一个人问:“可我听说黑暗首领向来不近女色,唯一的情人只有他那把 ‘幻影’,诺拉公主虽然像夏天的清晨一般美丽,却也未必能使夜隼昏头。而且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她这次还会自愿献身吗?”
一阵沉默后,诺拉听到了弟弟丹尼尔疲惫的声音:“公主那边不用担心,我晚点会去找她谈谈。”
诺拉垂头微微一笑,无声地转身离开。
克里曼宫中已经不剩多少守卫或者仆人,诺拉独自一人上到最外侧的城墙上,加穆城中一片萧条,由于长时间缺乏粮食,所有平民都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在食品发放点后排起了长队。
一名骑士走到了她身边。
“公主。”骑士低头致意。
“伊里奥爵士。”诺拉点头还礼,“冰原狼军团今天有动静了吗?”
“没有,看来他们打定了主意等加穆粮草断绝后,以最低的代价拿下我们。”
诺拉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你认为他们会屠城吗?”
伊里奥爵士沉默了。
冰原狼军团横扫整个洛克特兰大陆,所向披靡。通常情况下,他们不会伤害平民——除非是在征服过程中啃到了硬骨头,在攻下城池后,他们便会以屠城作为报复。
而加穆的城防到这天为止足足支撑了三个多月。
突然,骑士皱起眉:“公主,你闻到奇怪的味道了吗?”
本来无风的天气,却刮起一阵异常的北风,诺拉转过身,她闻到了,空气中似乎飘来了硫磺的气味。
有什么东西正从北方的天际飞来。
先是小小的一条缝,颜色暗红,好像天空被什么东西抓出了伤口。慢慢地,伤口被越撕越大,大到诺拉能看清是什么东西在天空中盘旋——
那是一条本应绝迹于传说纪元的魔龙。
“所有人找地方隐蔽!快!”伊里奥骑士看清后马上大喊,城墙下正在排队领取粮食的人们听到了呼喊,却只是麻木地抬头看向他们,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龙!是龙!快隐蔽!”诺拉深吸一口气,也不顾形象地大喊出来。人们却仍然呆呆站在原地,或许是觉得他们在唬人,毕竟这块大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龙了;或许他们觉得,被活活饿死并不比被龙焰喷死来得痛快。
魔龙飞行速度极快,直到它硕大的红色双翼掠过头顶时,所有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他们纷纷无头苍蝇般跑开,四处寻找隐蔽物。
巨龙张开嘴,炽热的龙焰自它口中喷出,黑烟伴随着滚滚龙焰升腾而起,一条街道瞬间融化为灰烬。
发出警报后,诺拉马上在伊里奥爵士的陪同下一起走下城墙,可龙的飞行速度远比他们想象中要快,才走到一半,便有一道阴影自他们头顶闪过。
“小心!”
诺拉只听到伊里奥爵士这么喊了一声,接着他把她整个人扑倒在地,一阵灼热的火光闪过,骑士的身子重重抖了一下,接着便不再动了。
过了许久,诺拉才僵硬地站起来,她的裙边有些被烧糊了,但在骑士的保护下,身上并没有受伤。有生理性的泪水自眼眶滑落,诺拉颤抖着回身看去——
骑士的半边盔甲已经融化,而他化作焦炭的身体永远和盔甲粘连在了一起。
是夜,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丹尼尔来到了她的房间,诺拉穿戴整齐,端正地坐在沙发上等他。她的眼神中透着淡漠的厌世感,面容却仍然精致美丽,宛如极寒冰川中盛开的雪莲。
“姐姐,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丹尼尔有些犹豫地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诺拉淡然地抬起头,“我没有异议,就如你们所愿,把我献给那位大人吧。”
——
“让他们进来吧。”
得到首肯后,诺拉跟在伊利亚公爵身后,进入了营帐。
营帐中的布置很简洁,几盆炭火,一张大桌子,一面墙上挂着加穆附近的地图,几名军官站在两侧。面对着大门的方向摆放着一扇颇具东方风格的屏风,没有看见黑暗首领夜隼本人。
公爵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离屏风最近的一名年轻军官一眼,军官往旁边使了个眼色,公爵马上会意,朝着屏风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道:“日安,夜隼大人,我是伊利亚公爵,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拯救加穆人民的生命。”
屏风后没有任何回应,那名年轻军官咳了一声:“这得看看你们的诚意。”
伊利亚公爵朗声说:“我们将献出所有贵族的私产,包括土地、庄园和黄金财宝。”
没人做出回应,所有军官都玩味地看着公爵,等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公爵继续说了下去:“我们还献出克里曼宫千年来的所有收藏,包含传说纪元遗留的高级魔法物品,比如所有尘封的希塔波雷钢剑、宁芙仙女弹奏过的里拉琴、点石成金的药水等。”
听到宝物的名字时,有几名军官明显兴奋起来,但夜隼还是一言不发,那名年轻军官提醒道:“你刚刚说的这些东西,等我们完全占领加穆之后本来就将属于我们。”
伊利亚公爵面色一沉,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们还将献出‘凯恩王冠上的宝钻’,美丽的诺拉公主。”
他说完朝身后侧了侧身。
诺拉抬手解开系带,光滑的貂皮斗篷从纤薄的肩膀上滑落,她抬起白嫩的手臂,将面纱也去掉了。
帐篷内流动的灰尘都静默了一瞬。
立于房间中央的是个极美的女孩,斗篷下她只穿了一条白裙,隐约透出玲珑有致的美好曲线,银色卷发像缎子一样闪闪发亮,几缕发丝垂落肩头,半遮住引人遐想的精致锁骨,她的皮肤白皙细腻,脸颊红润,仿佛神的后花园初绽的玫瑰,而她碧绿的眼睛像是森林中的湖水,小鹿般湿漉漉地环顾了一圈房间中的男人们。
身经百战的冰原狼军官们在这惊鸿一瞥下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房间里只听得见炉火跳动的声音。
屏风后终于有了动静,夜隼似乎轻轻敲了敲什么东西,声音很有节律,但诺拉不太懂那是什么意思。
年轻军官笑着点了点头。
他一步步走向帐篷中央的两人,在他走近时,伊利亚公爵忍不住缩起了肩膀。
“夜隼大人很满意最后一件礼物。”听到军官这么说,公爵放松了些。
“所以他让我亲自送你回家。”军官笑容顽皮,公爵心道不妙,但马上就见剑光一闪,他的脖子上裂开了一道血口,他倒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全身抽搐着。
诺拉只是淡淡地低头看了公爵一眼,会把她当礼物一样送出去的人不值得她的怜悯。
“至于你,美人儿。”军官朝她微微躬身,伸手指向了屏风。
他朝着其余同伴使了个颜色,两名靠近门口的军官架起公爵的尸体,将他拖了出去,接着所有人都鱼贯离开了营帐,只留下诺拉一个人。
屏风后没有传来任何动静,诺拉朝前迈了一步:“夜隼大人?”
她听到一阵有些急促的呼吸。
诺拉想了想,抬脚走向屏风后面。
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他穿着黑色上衣和褐色马裤,脚踩一双带着铆钉的军靴,外披一块白色狼皮斗篷——那是最优秀的冰原狼士兵特有的装束。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上蒙着白布,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血色,似乎已经瞎了。
诺拉走到夜隼面前,他确实是瞎了,注意不到她打量的眼神。可夜隼是全大陆最厉害的剑客,曾经的一次战役中,三国最厉害的骑士纷纷败在他手下,是谁竟然这样重伤了他?
虽然夜隼已经瞎了,诺拉也不敢掉以轻心,她走到他面前,轻轻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夜隼没有抗拒她的接近,诺拉第一次看到这位黑暗首领,他的皮肤很苍白,像是从未与阳光相遇,身材高大而匀称,当诺拉的手指从他身上拂过时,能感受到肌肉完美的线条下蕴藏的可怕力量。
“大人,让我来照顾你。”诺拉呢喃着,吻上了他的唇。
夜隼坦然接受了她的讨好。
诺拉本以为吻他会让她觉得恶心,但实际上并没有。他的唇触感如霜雪般冰寒,但却是柔软的,带着一股仿佛来自雪原的奇异冷香。
只有一点很奇怪——诺拉总算知道为什么从始至终夜隼都不说话了,他已经没有了舌头。
夜隼似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喟叹,然后他开始回吻她。他的右手拇指似是不经意地摩挲着她的后背,引得她的脊柱一阵阵发麻,左手则顺着她的肩向上滑倒了耳垂上。诺拉的耳垂异常敏感,在他的抚摸下,她的脚背忍不住舒服地勾了起来,身体也更加贴近了他。
但他并没有急着占有她,虽然无法说话,越来越重的鼻息听上去却也颇为性感。一开始,他的吻是轻柔的、细腻的、小心翼翼的;到后来,却是痛苦的、绝望的、微微颤抖的。
诺拉的思绪开始飘忽起来,她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就好像夜隼是她早已拥吻过千百遍的恋人。
但这不可能,诺拉确信在今天之前,自己只在别人口中听过这位冰原狼首领的名字。
“我们以前见过吗?”刚得到喘息,她便忍不住发问。
夜隼没有回答——不仅仅因为他没有舌头,也因藏在诺拉袖子里的毒蛇已经偷偷溜出,咬破了他的脖子。
夜隼的呼吸很快变得艰难急促,黑色的鲜血从他嘴角渗出。但接着他竟扯起嘴角,露出一抹诺拉无法理解的笑容。
然后他用额头蹭了蹭诺拉的,似乎出于安抚,又似乎出于歉疚。下一刻,像所有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普通人那样,这位冰原狼首领手一松,软软地倒在椅子上。
诺拉冷冷一笑,她的眼神已不复刚才的楚楚可怜,变得淡漠冷酷。余光一闪,在夜隼腰间,鼎鼎有名的“幻影”那银色的剑柄像星河般闪闪发亮,一抹浅笑自她唇边绽开。
她将幻影抽出,希塔波雷钢寒光凌冽。她轻抚着它,指尖触摸到剑刃的瞬间,流动的强大魔力让她控制不住地狠狠战栗了一下。
“真是把伟大的剑,不知道千年前那位铸剑大师埃吉尔要是知道未来会有这么多无辜之人葬身‘幻影’之下,还会不会选择以子祭剑呢?”
她俯身,将剑尖对准了夜隼的心脏,双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
“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那些人吗?比如我的姐姐,凯恩的曙光公主菲昂娜,她本可带领凯恩重新走向繁荣,而你却杀了她。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你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猛一用力,利剑干脆利落地穿透了夜隼的身体,暗红的鲜血泼溅而出,浇了诺拉一头一脸。
夜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当然已经不再可能,所以他闭上了。接着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想触摸什么,接着也放下了。
不知为什么,诺拉心底突然刺痛了一下,她皱眉,站起身,往后退开了几步。
但她实际上并无路可退,身后营帐的帘门被掀开,手持利剑的冰原狼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涌入,很快将她淹没。
诺拉倒在了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冰原狼首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