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更阑在祠堂跪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被沈端枫以再跪下去就没命了为由强行带回流云小筑。所幸有聂云烟姐弟给他的御寒戒指,以及后来偷带的糕点,否则这具身体损伤会更严重。
足足昏睡一日,聂更阑才睁眼,就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
沈端枫瞥见他手上的御寒戒指,没说什么,只是叹息:“更阑,你这次太让你爹失望了,他为你的将来做打算,你却拂了他的好意,也让聂家在几大家族前丢了脸面。”
聂更阑蜷缩在被子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母亲。”
沈端枫神情略有震动。
这是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岂会不关心不疼惜,只是……
“母亲,我不喜欢男人,在人界做小倌是形势所迫,只要尝试逃出绿苑就会遭到毒打,我没办法。”聂更阑许久没一口气说过这么长一串话,喉咙隐隐作痛。
当时在寒冰阵里他几乎觉得自己快要濒临死亡边缘,心里想着如果能醒来,一定要对亲生母亲说出心里话。
他有无尽的委屈、愤懑和恐惧,心脏处仿佛插着一把钝刀子,不能致他死亡,却能让他一直处于无尽的痛苦中。
一只素手轻轻掖了掖少年的被角,轻柔的嗓音虚虚落在上方。
“更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娘对你说过的一句话吗?”
“这个世界,以武为尊。”
“孩子,你若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努力变强。”
聂更阑一双眸子慢慢变红,鼻中泛酸。
沈端枫见状犹豫地伸出手,试图替儿子揉一揉僵硬的手脚,恰巧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母亲,真巧,您也来看弟弟。”
女子落下去的手倏然收起,淡笑着笑看向来人:“斟儿,你来了。”
聂云斟嘴角含笑:“我带了厨房新出炉的点心,有瓜秋蟹,粟裕糕,都是弟弟爱吃的。”
聂更阑抓着被子的手一紧,淡色眸子浮现一抹阴翳。
沈端枫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斟儿如此关心弟弟,母亲也就放心了,你们兄弟聊,我先走了。。”
“是,母亲慢走。”聂云斟微微弯腰,恭敬地目送沈端枫出去。
等到外头没了动静,聂云斟才笑吟吟在床头的凳子坐下。
“弟弟,吃些点心吧?我还带了一壶暖血活气的甜饮——”
“滚。”聂更阑闭了闭眼,虚弱地从唇中吐出一个字。
聂云斟笑容逐渐扩大:“怎么,这会儿不怕哥哥,敢凶我了?”
他站起身慢慢逼近床边,聂更阑条件反射搂紧被子往后退,将他视为洪水猛兽一般。
聂云斟嘴角笑意渐深,玉制的腰带随他微微弯腰的动作而向下垂落,双臂也随之撑在床的边缘,一双上挑的眉眼浮动着轻佻,“不喜男子?”
聂更阑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不适感在体内躁动,偏生身子虚弱得生不出一丝力气,无处可逃。
聂云斟轻笑一声:“看来之前我猜得没错,你果然厌恶男人的触碰和靠近。”
他一边边说着,身体越发前倾,脸几乎快要贴近聂更阑的脸。
聂更阑后背贴到墙面退无可退,只得用被子裹住全身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别过来!”
聂云斟非但不停下,手偏偏还不老实地扯开被子,少年那张敷粉如雪透着病态的面颊便一点点露了出来。
“啧。”
聂云斟蓦地钳住少年下巴,细细摩挲,“果真肤如凝脂,皎若秋月,好一张勾人的脸。”
话音才落,那张脸已经剧烈挣扎从他手里滑脱出去,少年张嘴狠狠咬在聂云斟手腕上。
“嘶!”
聂云斟吃痛退开站直了腰身,目光森然盯着飞速缩回被子里的少年。
“弟弟命大居然能从寒冰阵里脱险,那就好生养好身体,咱们来日方长”
聂云斟起身离开,直至到房门外才终于放声大笑。
没用的废物。
聂家家主的位置,只能是他的。
房中,聂更阑听着狂放的笑声渐远,拖着虚弱的身体下床来到水盆边,动作艰难地打湿巾帕。
聂更阑发狠一般搓着被捏过的下巴,恨不得把那块被碰过的皮肤都撕下来,直至那块皮肤被搓得泛起红色。
终于擦洗完毕后,他大口喘气,扶着木架看向铜镜里的少年。
这是一张被男人垂涎过无数次的脸,每每被那些令人作呕的视线笼罩,他就觉得咽喉好似被扼住般不能呼吸。
镜中的少年蓦地眼神发狠,揪住一面颊的皮肉,恨不得现在就拿刀剜掉一块皮肉,毁掉这副皮囊!
“噼里啪啦。”
聂更阑开始翻箱倒柜,终于从箱笼里翻出一把匕首。而等到冰凉利刃贴上脸时,他才犹疑地停下动作。
从前在绿苑被毒打时,他就落下了怕疼的阴影。匕首剜掉血肉,必定痛入骨髓。
况且这一刀子下去肯定不够,也不知要补多少刀才能划出满意的效果。
思及此,聂更阑的脸仿佛真的被刀刃刺入皮肉,传来一阵真实的火辣辣灼痛感。
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少年重新看向铜镜,神色幽森晦暗。
*
自从论道会那天过后,聂更阑无时无刻不在想办法在毁掉自己的脸。
最后,他还真想出一个主意。
匕首利刃刺过的肌肤伤势能被迫养好修复。
若要永久留下烙印,须得利用修真界的法术或是丹药,如此才不会再生变故。
聂更阑足足卧床休息了六日,而后立刻去了趟藏书阁。
“二少爷,许久未见,您可还好?”望舒拱手道,“只是,家主未下令少爷能否出院子,您这……”
聂、邢两家联姻失败的消息望舒亦听到一丝风吹草动,之后聂更阑卧床不起数日,他同样担忧不已。
聂更阑顾不得其他,拉过望舒坐下,“望舒老伯可知道有什么术法或者丹药能让脸上永久留下疤痕的?”
问题一出,聂更阑被望舒盯着看了好一阵,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老者看穿了他的想法。
然而望舒并没有挑明
“二少爷若是想在脸上留下难以祛除的疤痕,第一,要么炼制高阶丹药,第二,要么能得到奇缘。”
“什么奇缘?”
“这不好说,全看个人造化,修炼之人在历练途中的遭遇完全不一样,遇到的机缘也不一样。”
“二少爷这个愿望和一般修士不太一样,但本质不变,都是期望得到天材地宝达成某样目的。”
聂更阑心念一动:“我要怎么样才能碰到这些机缘?”
望舒沉吟着考虑要如何解释,一个穿着家仆服饰的年轻男子这时走来,“望舒老头,上面吩咐藏书阁过两日要洗刷整顿,这活计你到时派两个人做便是,到时我爹会过来查验。”
那人说着已经走近,当看清望舒旁边的少年时不由看呆了一瞬,紧跟着脸慢慢涨红,仓促地移开眼,“望舒,你个老不正经的,都一把年纪了还招惹年轻姑娘,你——”
“咳咳!”
望舒剧烈咳嗽打断年轻男子,“冉之啊,还不快见过最近寻回来的二少爷?”
王冉之怔住,呆愣愣盯着眼前面目昳丽的少年瞅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如梦初醒般弯腰见礼,“小、小人见过二少爷。”
他此前听说过二少爷被家主寻了回来,爹也提醒过他见到人要谨言慎行,没想到传闻中的废物凡人少爷居然长得这般……夺目。
聂更阑无声地颔首,算是回了礼。
望舒摆摆手,“行了冉之,你告诉王管家,藏书阁这片儿我会派人弄好,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不费事儿。”
“那就好,你别到时忘了弄得我在我爹面前不好交差。”
“行行,我现在就让人去打扫,也就两炷香的功夫,真是。”
望舒念叨叨着站起身,往侧门去了。
聂更阑则心中一动,这个青年是王管家的儿子?
王冉之尴尬地看着默不作声的聂更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二、二少爷,没别的事,小人就、就先去忙了。”
他告完退也不见主子有动静,于是摸摸脑门要走,没料后面传来一道低沉又悦耳的声音。
“王大哥,劳烦能借一步说话么?”
不消多时,两人已经来到院子里某处僻静角落。
王冉之多看一眼面前的少年就擦一把汗,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关心道:“少爷病还没好?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千年人参,您要不要?”
“王大哥。”
聂更阑看着每说一句就下意识靠近一步的青年,不动声色后退,眼里防备之意明显。
王冉之尴尬地拉开距离,“对不起少爷,是小人冒失了,不知少爷叫小人过来有何吩咐?”
*
片刻后,王冉之面露诧异:“少爷想进藏书阁?”
聂更阑颔首。
王冉之愕然,二少爷是为了进藏书阁才和望舒老头打交道的么?看来老头子没答应,所以他才来找自己。
聂更阑见青年不做声以为他不答应,要走,被王冉之急忙叫住。
“二少爷,等等。”
上次聂更阑想进藏书阁的事他有所耳闻,显然家主对这个失散多年的儿子并不宠爱,反而极尽苛责。
聂更阑回首。
王冉之走近一步,这次小心地不敢再过于靠近,“二少爷,小人可以帮忙。”
*
聂更阑不找望舒帮忙,一来是不忍望舒被牵连,二来王管家此前对自己态度中立,且在聂家颇有一定权利,是以聂更阑碰到王冉之便生出了进藏书阁的想法。
翌日,聂更阑穿上王冉之带给他的家仆一副,还擦了一种改变肤色的药膏,在王冉之身后低头跟进了藏书阁。
望舒老头只稍微扫了眼王冉之身后,没说什么,打了个哈欠继续打盹。
聂更阑第一次进入聂家的藏书阁,仿佛来到新天地,藏书阁有三层,满满当当全是书架和册籍。
王冉之:“二少爷,时间久了恐让人生疑,您最多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聂更阑点点头,闪身进入望不到头的书架之间。
所幸书架之间有索引,他很快便找到“丹药炼制”以及“山海怪志”这两排书架。
改变容貌的丹药炼制方法……
聂更阑一本本找过去,很快锁定一本《高阶丹药易容》的古籍,顿时喜出望外抽出书册。
没想到真的有这类书籍。
急切地翻开,一入眼就是各类灵植药材的以及用途和炼制方法,好不容易翻到一页高阶易容的页目,他睁大眼睛飞快扫视上面的内容。
“天叶木,素手莲蓬,血色鳍连……”
在看完一长串晦涩的灵植名字后,后面还缀着一句注释。
“若要容颜持久,且不易为外力扭转,须得寻一……”
“咣!”
藏书阁外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震得聂更阑手里的书掉落在地,人也跟着跌倒在地。
藏书阁三层的门被人一脚踢开,接着一群人浩浩荡荡闯了进来。
“在那儿!把他抓住!”
聂更阑只听到这句话,接着书架之间响起无数道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他大惊失色,顾不上那本掉落的书册,爬起来就跑。
然而他身体疲虚多日,根本跑不过身强体健的家仆,很快就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身上穿的家仆服饰和帽子也被强行扯下来。
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哟,这不是更阑弟弟吗?”
聂云飞稚嫩的童音响彻藏书阁,“果然是你这个凡人,父亲早就吩咐过不让他进藏书阁,他非要做贼似地偷溜进来,一定是想偷盗修炼秘籍!”
聂更阑愠怒抬头,看到聂云斟、龙凤胎兄妹被一众家仆簇拥着站在面前。而那个带他潜进来的王冉之,此刻正垂首侍立一旁,默不作声。
聂云斟视线在少年脸上转了一圈,眉毛上扬:“弟弟不做声那就是做贼心虚,莫不是真偷了什么秘籍?”
他一个眼神示意,立即有两名家仆上前搜身。
聂更阑已经被扒掉家仆衣裳,后背抵在一排书架上声嘶力竭叫道:“我没偷书!”
眼看两个家仆手即将碰到他,这时王冉之冲上来挡在聂更阑面前高声开口:“大少爷,二少爷没有偷书,他答应我只是进来看看,不会偷东西的!”
“王冉之,你倒是忠心,前头刚和我报信,后头就护着这个贼子?谁才是聂家未来的家主你不清楚?”聂云斟神色骤然冷戾。
王冉之急忙跪地:“大少爷,您永远是小人的主子,只是二少爷他真的没有偷书,小人方才一直在边上看着的。”
聂更阑怒从心头起,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王冉之,“滚开!”
聂云斟从怒转为哂笑,“把父亲叫来!”
很快,聂重远、沈端枫匆匆赶到藏书阁,了解来龙去脉后,聂重远当场勃然大步。
“不孝子!你是不是非得把聂家闹得乌烟瘴气才高兴!”
聂云斟已然换了副嘴脸,温声劝和:“父亲,母亲,弟弟年幼不懂事,念他初犯,这次就饶了他吧。”
聂重冷喝一声:“事到临头你哥哥还替你求情,你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聂更阑咬牙,无声冷笑。
不管聂重远再说什么,他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聂重远被激怒得大发雷霆,当即又要命人把这逆子拖去祠堂。
沈端枫却焦急阻拦:“更阑之前已经跪了两次祠堂,再跪就真的没命了。”
最后,聂重远还是看在夫人面子上,命人把逆子押回流云小筑,“回去面壁思过,没我的命令一个月内哪都不许出去!”
聂更阑被带走后,王冉之汗流浃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家主!”
……
聂更阑被扔回了流云小筑。
几天后,他听说王冉之被霹雳刺倒钩的鞭子打了足足五十下,遍体鳞伤地被王管家抬走了。
聂更阑抱着双膝坐在阳光明媚的廊柱下,双眸沉冷。
他初尝轻信别人的恶果是在绿苑,来到聂家后是聂云斟,如今他心急之下再次栽在道貌岸然的哥哥手里,他无话可说,只是心口处始终隐隐挟带着一股发闷和不甘心的怒意。
聂更阑无意识扯着花坛里的五彩灵叶,直到看到聂云斟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迈进院子。
“弟弟,别来无恙啊。”
聂更阑脸瞬间冷脸,腾地起身往屋里走,缺在关门之前被聂云斟一只脚卡在门缝里,聂更阑身子虚弱力气不敌,被对方轻松地把门撬开。
聂更阑踉跄后退,目光四处搜寻可以防身的武器。
聂云斟闪身挡在少年面前,“弟弟,哥哥来看望你,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聂云斟上前一步,脸瞬间贴近那张面若桃花的脸,“我没想怎么样,弟弟何必紧张?”
“啧啧,你这张脸真是遭人惦记,周炎徐之鸣他们已经问过我好几回你的事了,弟弟,你想不想让他们到家里做客找你玩?”
聂更阑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呼吸一滞,伸手要把人推开:“滚开!”
聂云斟早有防备,笑吟吟抓住他的手腕,紧紧钳制不让他动弹。
“不乐意?那我就听弟弟的,其实我这个做哥哥的也舍不得呢……”
聂更阑瞳孔剧烈收缩,神色骤变。
这种轻佻的语气他在无比熟悉,如今从这个毫无血缘的哥哥嘴里听到,登时怒火丛生一脚踹向对方。
聂云斟轻而易举闪身躲开,邪笑着单手抓住聂更阑的脚。
“弟弟,你这手怎的像个姑娘似的细软嫩滑,就连脚都这么瘦,哥哥看着都心疼了。”
聂更阑眼眶瞬间赤红,勃然大怒推翻一旁屏风,房里轰然一声扬起灰尘。。
聂云斟轻笑出声,敏捷地松开少年的脚。
聂更阑怒火上头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羞辱,拼尽全力伸出双手欲掐住聂云斟的脖子。
今日不是聂云斟死,就是他亡!
孰料,在他碰到人之前,聂云斟轻飘飘吐出的三个字让他惊得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