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深夜,大雪。
鹅毛似的雪花随风飘进死牢的天窗,霍长歌蜷着一腿坐在地上,悠悠闲闲背靠着墙,仰着细白修长的颈子含了笑意去瞧头顶那巴掌大的天,耳下一对细雕了云鹤形貌的玉扣随她动作轻轻摇晃,衣摆绣了云鹤的水蓝华服上染了半身的血。
远方突然传来浑厚钟声,“当”一下,响在寂静的雪夜,似一声声呜咽般,她眯着眼,神情餍足惬意,抬手轻轻合着那钟声在腿上敲着数:“一,二,三……”
霍长歌数了九声,钟响停了。
牢里深处关押的女囚猛然尖声大笑:“钟声九响,九响?是丧钟!”
“皇帝死了!哈哈哈哈!皇帝死了!”
霍长歌忽然也“噗嗤”轻笑出声,垂眸去瞧她那双白皙漂亮的手,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瞧,又搓了搓掌心已干涸的血迹,似乎满意极了。
就是这双手,两个时辰前杀了人。
她弑君了。
霍长歌提着她父那把随身配剑,在小年的家宴上,踏着一地狼藉,越过熊熊烈火与尸山血海,当着一众皇室宗亲与前朝遗族的面,一剑捅进了那位开国帝王的胸口。
那位帝王已见老态,一双干枯皱巴的手颤颤巍巍地覆在她手背上,嘴角溢出了血,却凝着她快意笑中含泪的眸,艰难嘶声开口:“朕不晓得,你原是背负仇怨活了这许多年,朕原以为,你甚么都不知。”
“朕也悔了。”
“后悔以那般残忍的方式,害死了曾与朕并肩的兄弟。”
他“噗”一声咳出口血,溅了霍长歌一身,眼神微微涣散,远远眺了太子一眼后,眸中不舍与深意化为一抹似个慈爱长辈般纵容的笑,艰难抬手摸了摸霍长歌发顶,另一手五指微张包住她因情绪剧烈起伏而止不住颤抖的右手,将那柄剑越发往自己心脏间狠狠捅下去。
“好孩子,手莫抖。”他留在世间最后一言便是,“莫恨了,你已为父报了仇。”
她已报了仇,霍长歌坐在死牢冰冷的地板上,合着远方那钟声九响的余韵嗡鸣,癫狂大笑出声。
牢里此时大乱,女囚此起彼伏尖叫,拍手幸灾乐祸地疯笑:“皇帝死了皇帝死了!哈哈哈哈!”
“南晋皇帝已死!”
“复我前朝河山!”
狱守手执铁棍敲打在狱门上,将那些扒住木头栅栏不住挣扎往外探的手臂击打回去,边连声大喝:“噤声!都噤声!”,边引着一人小心翼翼地穿过狭长的甬道走来。
“王爷,您请这边。”
来人身材颀长,器宇轩昂,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着一身染了血污的银白轻甲,负手直挺挺立在霍长歌牢门前,眉目冷肃,面若寒霜,只垂眸觑着她,待她笑够了,探手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仰头瞧见他,他才开口,嗓音低沉憎恶:“如今,可满意了?”
“亲弑不仁之君、不义之主,大仇得报,”霍长歌毫不露怯,模样骄矜傲气,隔着牢门一字一顿笑着回他,“自当心满意足。”
“但死无悔?”那人压了嗓子又问。
霍长歌自负笑答:“但死无悔。”
“那谢昭宁呢?”那人猛然咬了牙,“你可曾顾忌过他?你私刻虎符,调他兵将布防,伙同前朝余孽布下弑君杀局,他如今为你所累,也下在这死牢之中!”
“他?”霍长歌闻言,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难以置信地眨了下眼,竟“噗嗤”让他逗乐了,忍不住笑得秀丽明媚,嗓音愉悦地说着残忍的话,“我为何要顾虑他?他自始至终都在我局里,我自也是要他死的啊。”
她闲适得抬手卸下两耳上的玉扣,握在右手心中把玩,突然运力一捏,“啪”一声轻响,她再一摊掌心,那细雕了云鹤形貌的耳扣已然碎成几瓣,断口处刺破手心,溢出一小颗似朱砂痣般的血点。
“你恨他?”那人见状不禁蹙眉,“你仍以为,当年是他领命故意拖慢了援军,致使你父兵败惨死?”
“难道不是?地动、瘟疫、战乱,”霍长歌反问,眼中盈满仇恨,“我北疆数月经此三劫,辽东二郡几近已是空城!他既率军早已抵达城外,为何久不发兵?直至我父殉城……他是眼睁睁看着我父殉的城!”
“端王爷,你可知我爹因何而死?你又可知那患了疫病之人,临终会是如何形貌?皮肉尽溃、脓血遍身、肠穿肚烂,是活生生疼死的!”
霍长歌眼眶按捺不住蕴出些泪,却咬牙以一副云淡风轻的语调轻柔缓声道:“我爹那时业已身患疫病,铁甲之下无一处完好皮肉,却仍忍痛披挂上阵,亲率残兵守城迎敌,乱军之中被人硬生生砍下半颗头颅,余下躯干让狄人拖在马后施的车裂之刑。我亦是在城楼上,亲眼瞧着他那一瞬四分五裂。”
“辽东地龙翻身,死伤半数;辽阳郡瘟疫横行,染病者六成;北狄趁势南下,攻城略地——这些原皆是不怕的,我北疆三州同气连枝,互相救济必能度过劫难,但你中都却从中作梗,致使并、翼二州边线同时失守,自顾不暇!又趁人之危,竟下令封锁辽阳城!便是假仁假义的援军——”
霍长歌一句一顿声调渐高,厉声诘问:“他竟命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拖至我父战死!拖至残兵旧部与满城老弱病残尽皆被屠!你说我该不该恨他们,我该不该杀他!?”
“你可知——”那人眼底负疚一晃,握拳沉声道,“他素来敬重你父军中威名,又曾受小舅临终嘱托,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他也自此与我决裂,不再以兄弟相称。”
霍长歌倏得愕然,右手手指下意识蜷紧。
“他身份本就特殊,若是违令,又岂有命在?”那人眼底沉痛化为愤忿,冷笑一声又道,“你可知,他又为何答应娶你?你以为,是你做局骗婚技高一筹?还是他心有愧疚?”
霍长歌脸色泛白,脱口便道:“你想说甚么?事到如今,你诓我再多也不过徒劳,我没心,我不悔,他头上悬的是我北疆数万人命的债,你说再多,也为他开脱不了分毫罪孽!”
“我骗你?我若有一字虚假,愿受天雷轰顶之苦,五马分尸之罚。”那人竖掌指天,冷然沉声,隔着道破旧狱门,眸光紧锁她那倔强模样,含着恨意责难,“谢昭宁,他是真真正正怜惜于你。五年前,北疆城门,他见你一妙龄少女无畏无惧,横刀挡在狄人千军铁骑阵前,战至一兵一卒不降亦不退,他那时便道,他只愿这半生后世,倾尽所能护你周全,再不让你经如此艰难困苦,却不料你只望他死!?你只望他死!”
他一语诛心,霍长歌眼睫随之触动一颤,却梗着脖颈兀自强硬道:“又如何?”
“又如何?”那人闻言一滞,不可置信般瞪着她,嗓音低哑复述她一语,沉痛凄惨笑过几声,“不如何,能如何,我只为他不值,不值罢了。”
“辽东灭,你父亡,你当陛下如何容得你再苟活人世五载余?”
“北疆军民一心、势力强横,陛下惧的,不止一个镇疆的燕王,还有你这帅才郡主,斩草不除根,便是徒增祸患!”
“不过是谢昭宁,不惜触犯龙威保你一命,弃尊荣、换猜忌,自请娶你入府,日夜护你在侧,以困守你行迹为名换你性命无虞。”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府中五年,欺他辱他,只因援军发而未至?可各中缘由,他无法辩驳,生怕你要弑君复仇!”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只一句是他对战局思虑不周、一意孤行,导致援军未能及时救助,将陛下择了出来、将我择了出来,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可谁又能料到,你原已知晓一切,自个儿没打算活,也没想着让他活!”
霍长歌眸中生疑,怔怔瞧他,嘴唇却止不住翕合颤抖。
“怎么?你可是要悔了?”那人面带嘲讽,咬牙恨道,“你悔,我便心满意足了。”
霍长歌迟疑不决,却不由忆起谢昭宁婚后五年对她百般得忍让千般得好,她原以为他是心中有愧,却不成想、不想……她竟误会他至此?
“你若悔了,我再与你说件能让你更悔的事。”那人眼底映着幽幽火光,状似漫不经心垂首理了下袖口,故意拖长了尾音,淡声道,“太子仁慈,初登大统,感念昔日旧情不愿株连,本想赦了他死罪,只待他休了你,便能留下一命,刺配充军——”
他从袖中掏出张叠得整齐的宣纸,往她面前随意一丢,待她捏紧掌心只颤抖着手指将其拆开一半,现出首行“休书”二字,才复又故意缓声续道:“——可他宁死,也不愿签了名姓画押休妻。”
霍长歌闻言手上一顿,将那半开的休书下意识攒紧在手间,再不愿拆开了。
她方到此时,心中才真正起了些波澜,忆起谢昭宁常带着几分伤怀、纯然淡雅的笑,咬紧牙关,拧紧一对长眉沉重呼吸,虽止不住肩头起伏颤动,却始终傲然仰着脖颈,不愿低头。
可,她可终是负了他苦心。
“即便如此,”霍长歌缓过一瞬,眼眶通红,却仍是一副骄矜不屈模样,抬眸斜睨那人,一字一顿道,“我亦不悔弑君,我只悔错害了他,却仍留下了你。”
“不过,怕你也活不了多顺畅吧,端王爷?”她恍然笑得似一朵带刺带毒的花,往后闲闲靠在爬满青苔的阴寒石壁上,凉凉抬着一双探究杏眸睨他,语气莫名轻快自在,一把掐住那人七寸死穴,临死仍妄图扳回一局,“太子能饶他死罪,可能恕你活罪?你亦为陛下近身扈侍统领,掌半数禁军兵权,如此乃是渎职,你自知余生怕是好过不了,不过是想于我这儿出口恶气,见一见我难受模样,寻一方安慰罢了。彼此彼此啊,王爷?”
那人心中盘算被她一语道破,负于身后那手一瞬握拳捏紧,侧首冷眼觑她讽刺惬意笑颜,脖颈青筋凸起。
静默片刻后,他见霍长歌面上嘲弄笑意不减,一副铁石心肠模样,再不见愧悔歉疚,长叹一声,终是败下阵来,遂卸去一身劲道,双肩微塌。
他一抬手,身后狱卒上前拧开门锁,弓腰将捧在手中的银盘搁在霍长歌面前,复又出去。
那盘上是一套玉制的酒壶并着个白玉杯,杯中似仍留有残酒,借着牢内烛火一晃,杯底有光微微一亮。
那人紧紧抿了下唇,眼底也猛然有了线泪光:“他便是用那玉杯,饮了鸩酒。”
霍长歌笑容倏得一僵,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微一阖眸,只听那人又道:“你若是快些,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追上他道声歉,抑或——”
“——道声谢。”
语罢,他已走了,甚至不曾回头再看霍长歌一眼。
*****
死牢里,甬道狭长,那人似乎走了很久才出去,外面雪虐风饕,地上已积了白茫茫厚厚一层,他立在烈烈寒风中,紧了紧领口,恍然听到身后一声清晰的玉杯坠地的清响,“啪”一声,似是那杯摔碎在耳边似的。
“王爷。”有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停在他身后低声道,“安王妃,殁了。”
“嗯。”那人哑着嗓音头也没回,淡淡应了,狱卒便又踟蹰唤他一声:“王爷——”
“王妃死前,还留有一语——”
那人惊诧侧首,只听狱卒轻声续道:“王爷走后,王妃原叹一句:‘愿来世,当与君相识于最好年华中,承平岁月里,再无父仇家恨与烽火硝烟’,后又道一声:‘罢了,还是莫再祸害你为好’,继而举杯饮鸩舒怀一笑,称:‘五载了,终可脱开这桎梏,魂归故里了。’”
那人闻言良久未动,大雪顷刻间落了他满肩,半晌后,方才只身走进风雪中。
*****
死牢尽头。
霍长歌无力倚在墙上阖着眼,鸦羽似浓长的眼睫虚虚垂下,盖住她眸中生机。
她眼角湿润,含泪似坠未坠,唇角残留半分笑意,搭在膝头的右手微微舒展开来,被碎玉刺破的掌心中躺着已成几瓣又染了血的耳扣,指尖纠缠着被揉皱了的休书,身前酒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冷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窗落下,轻飘飘停在墙壁的灯台上,烛火一晃,陡然灭了,室内猛得暗下来,徒留一缕青烟悬在半空,若隐若现。
*****
清和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崩,皇三子安王谢昭宁薨,安王妃霍长歌——
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