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宁溪收到了校长发给他们的文件。文件内容并没有透露太多,只是学生们的照片、名字、出生地,最后附有教会方面的联络人,后勤保障的负责人以及其他注意事项。
那之后的两周里,他和艾德里安在考试的间隙中抽空见了几次面,确定具体的流程和时间表,这并不难,也没有产生什么分歧。艾德里安几乎将所有事都考虑到,看得出来他非常重视这个活动。
“考试怎么样?”艾德里安问道,像闲聊一般的轻松语气,路过的人将会误以为他们是多熟悉的朋友。
“把试卷上能填的空都填上了。”宁溪含混地回答。
“这次你依旧选择将自己的分数控制在低空飞过的区段?”艾德里安的语气不知该解读成钦佩还是嘲笑,“这绝对是一种愚弄教授的行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宁溪装聋作哑,并继续玩手上的填字游戏。
艾德里安将礼帽戴在头上,“明天学校将关闭,所有学生回到自己家中。我会想念你的,宁。”
“我宁愿不要,你不能想些更有价值的东西?”宁溪说。
“我正在做那些我认为有价值的事。”艾德里安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我能在假期给你写信吗?”
“不要妄想我会把家庭住址泄露给你。”宁溪坚定地拒绝道,“学校已经不够你施展手段了?”
“好吧。”艾德里安语气中有明显的失望,他竟然以为宁溪会答应这个要求,他的脑子被打傻了不成,“如果你改变了注意,那就写信给我,你知道地址。”
“假期快乐,宁。”
“……假期快乐,费因。”
宁溪狐疑地看着艾德里安离去的背影。
通常艾德里安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他固执得可怕,又有超强的计划性和行动力,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接受拒绝,然后离开。
宁溪不由去想,艾德里安在密谋什么?他那颗漂亮脑袋里又酝酿了什么阴谋诡计?
填字游戏里的最后一个方框被填满,宁溪凝视着纸面两秒,纸张上的字母开始重新排列组合,形成一组新的填字谜题。
他的行李箱就在身边,绝大部分重量来自于书本。
他的日常夏装材质相当质朴和粗糙,并且因为跟不上他的发育期身高长势而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和他的同学相比,或许他们家的仆人都比他光鲜亮丽。
五分钟等待后,终于有一辆四轮马车停在他面前,他把行李箱搬上马车后备箱,和另外三名学生同乘,马车会把他们送到特拉明德火车站。
在那里,他将搭乘一辆蒸汽火车,花费俩个小时的时间,回到他出生的城市——普威尔。
另一边,艾德里安和他的朋友们也在一辆马车上。他们有四个人,但其他三人却宁愿委屈地挤在一起,让艾德里安独自霸占宽敞的座位。好似艾德里安身边的空气是多么圣洁,不容他们玷污。
马车的车厢是封闭性的,只有两扇窗户映照着街景。在这样亲密的环境下,他们对艾德里安的态度却愈发恭敬。
于道尔偷偷地观察艾德里安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频繁和那个人接触。他根本不值得您花时间。”他厌恶地皱了皱眉,甚至不愿意直呼其名,侮辱他的嘴巴。
“我假设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明羿说话时,甚至没有将视线从马车车窗上挪回来。
“你我都知道我指的是谁,没有必要提及名字!”于道尔压抑着怒火,低声朝明羿咆哮。
被于道尔和明羿夹在中间的阿伦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茫然地左顾右盼,“谁,你们在讨论谁?”
于道尔为他的朋友可悲地游离于状况之外而叹息。
“这是一份工作。”艾德里安说,“校长给了我一项任务,而他是选定的合作伙伴。我们没有任何反对的余地。”
艾德里安在一瞬间获得了其余三人的瞩目,于道尔准确捕捉到了其中的重点,“校长?为什么校长会看重他?”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于道尔暴露出了他的咬牙切齿。
“这是一个好问题,于道尔,我也很想知道。”艾德里安说。
“他是原人,没有钱、没有声望、没有才能,也毫无外表可言。”于道尔迫不及待地罗列自己的观点,“我们都看到了,他甚至买不起一套像样的衣服,谁还会穿自己十四岁的裤子和外套?这几乎是一种耻辱,也许他能在垃圾堆捡到一身更好的服装。”
于道尔因为自己恶毒的话语而洋洋得意,但他迅速因为艾德里安冷酷的眼神紧张起来。
“我们有理由相信校长的眼光,或许,他只是注意到了一些我们错过的信息。”艾德里安说,于道尔在他锐利的目光下已经深深低下了头颅,“你说是吗,于道尔。”
“您……您说得对……”于道尔的身体颤抖着。
艾德里安暗暗摇头,有时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身边这些蠢货们,他们丝毫和勇敢、正直、无畏不沾边,只有偶尔流露出来的一些小聪明以及长期耳闻目染培养出的政治敏感度还算值得称道。
也仅此而已了。
阿伦观察着车厢内的气氛,判断艾德里安的态度,谨慎地开口,“如果你们的讨论对象是宁溪的话,我曾经在图书馆的深处遇见他。他正在看一本非常深奥的符文书,我敢说即便是九年级的学生也难以理解。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宁溪的符文成绩并不理想,我以为他只是漫无目标的猎奇……”
“真的吗,我们的同学,宁溪?”明羿坐直了身体,表达出探究的兴趣,“我甚至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
于道尔闷闷地说:“别废那个劲了,通常情况下你只能记住美女的脸。”
明羿冥思苦想无果,只好承认:“……我对辨认男性的脸部特征不太在行。”
谈话间,车外喧嚣声逐渐变大,在行进到一条十字路口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于道尔拉开车厢的通话隔断,“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是游行,阁下。游行队伍正在穿越马路。”
明羿从车窗上探出头去,观看游行队伍的示威场面,“我们的皇帝陛下又产生了什么奇思妙想,让特拉明德的市民们集体上街表达意见。”
一名身材矮小的报童大胆而热情地迎上这辆被迫停下的马车,兜售报纸、香烟和小零食,故作洪亮的稚嫩声音带着明显下特拉明德贫民窟的口音,“先生,这里有《每日电讯报》5分钱、《特拉明德日报》3分钱、《晨星报》3分钱,绝对童叟无欺,价格公道,日期新鲜。还有月神教会刊发的《新月报》特惠2分钱!”
“一份《每日电讯报》和《新月报》。”艾德里安从车窗递出一枚1特纳硬币,报童立马递进来两份报纸,“留下小费吧。”
1克朗兑换20特纳,1特纳兑换25分,报童或许一天都赚不到这么多小费。
“谢谢先生,谢谢先生。”报童欢天喜地地鞠了两躬。
艾德里安拿起《新月报》,粗略地看了几眼,第一版的头条是月神教会某一位主教出席慈善活动的照片以及演讲内容;第二版是报社记者采访教会建立的非营利性孤儿院;第三版刊登了知名占星家卡珊德拉的专栏文章,半个版面都是星座图案;第四版按照惯例是祷词,歌颂月神。
艾德里安看完就将报纸递给了于道尔,于道尔喜出望外,意识到这是一种原谅的暗示,艾德里安已经谅解了他刚才过于冲动的发言。
于道尔双手接过报纸,放置在膝头,双手交叠抵于心口,垂目低声颂念道:“圣洁之月、赞美您。”然后打开报纸阅读。
艾德里安打开《每日电讯报》,报纸的第一版头条位置用巨大的加粗黑体字印刷着一个醒目的标题《皇帝陛下接见外邦使臣,容光焕发!》。
财经板的一个小方块里十分随意地提及一项新税法,政府将面向全国征收炭税,此法在今年10月开始施行。此项税收为皇室专项税款。
艾德里安勾了勾嘴唇,讥讽道,“看来不是皇帝陛下有什么奇思妙想,而是他的花园又缺钱修葺了。”
艾德里安将《每日电讯报》分享给他的朋友们传阅,皇帝臃肿的身体强行塞进华服内的照片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戴在他粗壮脖子上的宝石项链看起来随时都有崩断的危险。
明羿不堪忍受地扭过头去,“有时我会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阿伦心照不宣地说道,“只要那个想法仅仅留在脑子里。”
明羿耸了耸肩,“我会说我支持塞拉斯王子。”
“塞拉斯王子只是第三顺位,不出意外他基本与皇位无缘了。”于道尔的鼻子皱了皱,感觉心情很复杂,作为极端保守派他自然是拥护皇室的,但他不能不承认,现在的皇帝从各方面来说都不算明君,“元老院为什么同意这条法案通过,这无疑是在纵容陛下。”
“也许不是纵容。”阿伦若有所思道,“新年时,元老院阻止了罗德里克王子和波特萨国公主的联姻计划,让皇帝非常恼火。这次的炭税是对陛下的安抚。”
“我不明白,难道陛下不能理解我们无法接受一个波特萨女人成为未来皇后的心情吗。简直无理取闹。”于道尔忿忿不平道,在他看来,皇室成员的配偶理所应当在本国贵族中挑选,以维系更坚固的血统和贵族圈,皇帝是在挑战传统。
适时,吵吵嚷嚷的游行队伍终于渐渐远去,将滔天的声势也一并带走。马车启动起来,车夫轻轻挥动着马鞭,刺激马儿迈开脚步。
“可怜的人们,这里离翡翠宫足有十公里,他们指望谁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明羿摇了摇头,忽然一转头,表情意有所指,“想听一个花边吗?”
“谁的花边?”阿伦眨了眨眼睛。
“你们都知道,我妹妹作为米菈公主的闺蜜,时常出入宫闱,难免听到一些流言蜚语。”
“好了,别卖关子了!快说!”
“啧,于道尔,你真的需要练习一下耐心。以后哪位小姐能忍受你的脾气?”明羿瞪了于道尔一眼,将声音压到了最低,几近耳语,“据说罗德里克王子多年前就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而且女方的身份相当难以启齿。我必须说,是难以想象的那种。”
“………”
马车内有一瞬间的肃静,这毫无疑问是个丑闻,尤其丑闻主角还是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阿伦有些艰难地问道:“你所指的难以想象,是我想的那样吗?”
明羿的眼神中充斥着一种即恶心又理解的感情,“恐怕是的。”
于道尔的脸色像刷了一层石灰,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我希望我有一双没有听过这些谣言的耳朵……”
艾德里安问道:“消息的来源确切吗。”
明羿说:“很难说,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但玩笑能详细到那位私生子的年龄,我想这是少见的。据说,被送出宫抚养的私生子如果还活着,大概八九岁了。”
“有趣。”艾德里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至少证明我们的大王子殿下具备良好的生育功能。不至于造成兄终弟及的窘境。”
大家都因为艾德里安话语里恶毒的暗喻笑了。今上正是因为兄长绝嗣,才得以登上王座。
报纸被随意的放在一边,话题也随之进入不久后将举办的皇家夏季舞会,在舞会上,他们将见到丑闻中心人物——罗德里克王子。这对于克制他们的好奇心,是一个强烈的挑战。
与此同时,特拉明德火车站,一辆正驶离站台的火车内,坐在车窗座位的学生模样少年也在看这条炭税法案的相关新闻。他反复观看这则豆腐块大小的新闻,试图得到更多信息,但没有,事关全民的大事只用这么简短、堪称吝啬的版面就结束了,和隔壁的寻狗启事是相同待遇!
“真是操-他-妈-的。”宁溪忍不住骂出了声,他可不是保皇党,对于咒骂皇帝没有半分心理负担。如果他再把审核这条法案的元老院成员也一并骂进去,那么恭喜他,他将会操过他大部分同学的祖母或曾祖母了。
他读的是从火车站台上游走兜售报纸的报童那买来的只需1分钱一份的廉价报纸《进步报》。这份报纸三分之一版面是皇室和名人八卦——以桃色八卦为主;三分之一是广告和不知名占卜师的所谓转运占卜(该死的受欢迎);剩下三分之一才是有点价值的新闻。
宁溪叹了口气,很想知道,炭税和伯爵夫人的出轨绯闻哪个关注度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