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没有夸大其词，他们确实度过了一个艰难的时刻。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由于艾德里安，才让他免于遭受被毫无同理心的邪恶超凡者以极其惨烈痛苦的方式重伤，并艰难挣扎在求生一线的悲惨遭遇。所以，适当包容艾德里安提出的一些要求是合理并且恰当的。

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普威尔人。艾德里安从特拉明德来访，不论他有没有受到邀请，作为来客的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东道主理应表现出更多的热情和引领。他不能要求艾德里安和他一起坐在餐桌甚至没有铺设桌布，使用的餐具在倒上清水后能漂浮出一层由于节省费用，没有彻底清洁干净而残存下来的油渍的地方就餐。

这些都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他会坐在这样一所新古典主义装饰风格的高档餐厅内，被衣着光鲜的人们围绕其中。

菜单本的封皮由一种黑色哑光的皮革制成，触感顺滑细腻，细看之下又能发现皮革表面丰富的纹理。在封皮的正面，烫金书写着餐厅的名字。

艾德里安翻开菜单，视线稍作停顿。

“希望你在饮食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嗯……为什么这么问？”

“我们都知道，一些信仰在传播的过程中会诞生一些对信徒来说无伤大雅的戒律，像是对于食物的挑选——不能吃某种动物，亦或者保持完全的素食。”

宁溪快速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服务生，他看起来对艾德里安的话完全无动于衷，绝无好奇之心。

真是……优秀的职业素养。

宁溪瞪着艾德里安，摇头，“不。”

“是吗？”艾德里安说，“鉴于伊利亚德的食物供给，你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排斥一切肉类的素食主义者。要知道，那些生怕自己娇生惯养的孩子在进入学校后将面临食物不够合口的困境的财大气粗家长们每年都会捐赠大笔克朗来维持伊利亚德食堂的食材供应。我必须说，有些菜品，即便在特拉明德最好的餐厅，也未必能吃上。”

“当真？”宁溪略微蹙眉，并不为听到这个消息而感到喜悦，“我以为，学校并不喜欢被外力所干涉。”

“他们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在账单上签字。”

“听起来像在做什么慈善事业。”

“这是一种荣耀，宁。捐款是资格的体现，向同阶层的人表明他们的孩子依旧能够进入伊利亚德学习，高贵的血脉不曾断绝，仍然在他们的血管中流淌。而那些两三代人都失去捐款机会的家族……别人会怎么看他们？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招致这样的恶果？”艾德里安微微颔首，冷酷的光芒从他眼眸深处划过，“他们的地位和重要性，恐怕也需要更谨慎的评估了。”

对艾德里安来说，他很愿意花费口舌为宁溪讲解银血贵族们不会诉诸于口的潜规则，“学校和家长从来不是对立的双方，教会一直在和外界寻求一种新的平衡。新时代来了，宁，任何固步自封都是愚蠢的……”

“……新时代。”宁溪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语。

所有雄心、野望、伟大远景都似乎凝聚在这短短几个音节中。

从艾德里安那双蒙骗世人的美丽双眼中，宁溪能看到蛰伏其中蠢蠢欲动的欲望，对权势与力量的执着。就好像，除了这些，他再看不到其他。

艾德里安所谋划的新时代中，又有几分位置留给平凡却数量众多的庸人呢。

艾德里安给予的暗示令他感到一些无奈。

“你点吧，这是你擅长的领域。我不忌口。”

宁溪合上菜单本。

艾德里安欣然接受了这个托付，“既然食无所忌，不试试这家餐厅的红烩小牛肉就太可惜了。”他很快点了汤、冷餐、主食、甜品和酌酒，思考的时间甚至不如他们对话所花费得更长。

锡尔纳的鳕鱼、莱斯的牛肉、葛雷松的葡萄酒，即便是宁溪这样不敏感的舌头也能感受到优质食材所给予的绝佳口感。

宁溪心中感慨一声，告诫自己切勿沉溺于奢侈享受。

“我希望你会喜欢这些。”艾德里安轻抬眸，观察宁溪的表情。宁溪的用餐礼仪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野蛮。

不过，这也是能说得通的。就算是一头智商和猪媲美的两脚兽，在多年的耳闻目染下，也能够改掉一些陋习。更何况，艾德里安相信，培养一个进餐时不胡乱喷射食物的用餐习惯不会比纠正一口乡下口音更难。而宁溪已经完成了这个更需要训练量的任务。

艾德里安认为，宁溪可能并非有意为之。但却正好反映出与他所表现出来的孤僻、独行侠、疏远人群相反的真正意志——他的内心渴望融入环境，他欢迎环境给他带来的那些变化，而不像一些人，固执地坚守那些不值一提的特征。

宁溪本可以做得更多，他可以快速消化教授们所传达的那些通常不能具象化、用语言描述后变得枯燥乏味，令人头晕目眩的的知识。他在图书馆深处阅读远超同龄人学识水平的书籍。他随意控制自己在考试中的分数，并巧妙的让成绩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恰当地波动。

当然，这些都算不得什么。让艾德里安产生兴趣的是，艾德里安很确定宁溪没有推开任何一扇超凡之门，和许多伊利亚德的学生们一样，仍然处于一种能感受到超凡之力，却像蚂蚁无法撼动巨石一样孱弱无力，只能汲取最为边缘的超凡知识。

但宁溪，却已经能在这个阶段制作出强大的符文。

艾德里安还不至于愚蠢到因为吃惊于撞破同窗祭祀邪神而忽略那些通过符文而作用在他意识上的力量。

在人赃并获的情况下，宁溪无法及时清除符文痕迹，这让艾德里安有了解析符文的充沛时间。

这是一种相当精巧的设计，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对所有生物施加定向的心理暗示——令他们对符文所保护的区域产生一种下意识的排斥与厌恶感。

这些排斥情绪或许只是来自于想象中的厌恶气味、能够引发恐惧的一些联想、甚至门把手上的铜锈。潜意识中的保存机制会自发唆使人们忽略、跳过、离开这些地方。

这些符文没有任何攻击性的指向，因此也避免了触发防护警报而引起恶斗的可能。

艾德里安能从这些符文通路中感受到宁溪的想法——更高效、更隐匿、效果更出众。

宁溪一直在改进这道符文。

他是怎么办到的？这个疑问长久地在艾德里安脑海中盘旋。

一个流淌着肮脏红色血液的原人，是什么给予了他如此卓越的潜能？

看看他，甚至已经不知不觉为自己培养了一些“朋友”。

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宁溪可以假装平庸，假装被别人耍得团团转。但对那些空有头衔与财富，哗众取宠的人的蔑视和不屑一顾始终潜伏在他的皮肤下，伴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

如果宁溪将他的潜力完全释放出来，他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另一个典型的原人书呆子？亦或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势力新星？

但宁溪可悲地沉浸于那过家家式的扮演中，不愿走出来。

他没有远大志向，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渴望，没有出人头地的追求。

他要将自己淹没在时代的浪潮下。

而艾德里安无法容忍如此可耻的、暴殄天物的浪费。

宁溪的思想顽固地停留在幼稚阶段。

不过，没关系，艾德里安总是愿意帮助朋友挺过难关。

他会引导他。

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