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府尹姓刘,乃是宣城的父母官,而他们所住的地方,就是刘府。第二日晨起时,如初便在替宁颂微梳妆之时将前一日晚些时候打听来的事说给了她听。幽州大军在到达铁壁隘的前夕,府尹大人就暗中乔装后亲自前往幽州军大营求见萧霁,奉上宣城兵权主动请降,因此铁壁隘虽有重兵把守,但铁壁隘内的宣城,早已是幽州囊中之物。
宁颂微有几分了然,也难怪,六刃也就罢了,萧焰出现之时带了那么多亲兵,她那时便奇怪,这么多人马是如何悄无声息安然入关的。想来,便是宣城提供的。
她想起昨日在门口迎接的那三世同堂的一家人,大约这刘大人对铁壁隘一战并不报希望,此一举也不过是为保全家性命罢了。
“小姐,刘夫人身边的老妈子今早儿过来说,替昨日那个不懂事的婢女道个歉,已将那婢女发卖了,还送来好几件新的冬裳,想必是看在那人的面上呢。”
如初说着从柜子中拿出一套月白冬裳出来,口中虽对萧霁很是不屑,望着那衣服时却有些喜滋滋的模样,“也好,小姐你带出来的本就没几件,这几番折腾也穿不得了。”
她透过铜镜瞥向那冬裳,用的不过是民间小富小贵的人家常用的素锦,上面的绣的牡丹却很精致,倒是让这寻常的衣锦看着清雅有韵。刘家并非什么家财万贯的富人,相反,从昨日一家人的穿着打扮和这宅子内的陈设来看,这刘大人,是廉洁的好官。
好官也会卖主……宁颂微叹了口气,她越发是看不懂这世间的对错了。
“刘夫人如此有心,你替我谢过他们了吗?”
如初笑道,“小姐放心,我自然是连连道谢。”
宁颂微于是点头,“世道不易,我还不缺衣裳,便留下这一件,其余的午饭后带我送还给刘夫人吧。”
如初闻言一愣,望着宁颂微良久才说,“小姐你好像变了。”
她抬眸疑惑,“哪里变了。”
如初神情似有几分感慨,“你从前,不会如此为他人考虑,尤其是薄待过你的人。”刚说完,如初又发觉自己将宁颂微形容得过于刻薄,忙补充,“但小姐对家人总是很好的。”
宁颂微不谈原因,却是抿嘴浅笑,“那到底是以前好还是现在好。”
如初歪头思索片刻,“都好,从前跟在小姐身边,从不担心受委屈,那时候哪怕背后嚼舌根的人很多,但每天都无忧无虑的,现在,则觉得小姐更有人情味儿了。”
窗外日光悄然荫蔽,细雪洋洋洒洒落下,屋内碳炉内火燃的噼啪作响,宁颂微望向窗外美轮美奂的落雪,不经意间便又想起那封和离书上的文字,“那在你眼中,我对徐冉可有亏欠。”
如初那双乌黑圆溜的杏眼大大瞪着,几次张嘴都未能说出什么来,咬着下唇在斟酌词句,直到宁颂微视线飘过来时才面色为难纠结道,“我不知道小姐,我本觉得徐大人在长宁城那样维护过小姐,对小姐情深亦重,可小姐却从未对徐大人嘘寒问暖过,实在是冷情,可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断刃到现在都未现身,而小姐险些被害死,素筠又……”她说完叹了口气,脑袋有几分不堪重负的摇了摇头,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窗边赏雪的女子眉眼笑意寂寥释然,漫眼望向天际,铺天盖地的茫茫雪雾似是要将人掩埋之下,就如同这前方看不到路的将来。
她是棋子吗?萧霁说,她是棋子。一个男子们斡旋争锋的残破山河,却要她一个小小女子来做棋子,真是可笑。
那徐冉的棋,又是从哪一步开始布局的呢?
用过午饭后,如初便带着宁颂微来到了刘夫人所居院落,虽早有送过口信过来说明来意,但看到刘夫人和她的儿媳双双撑伞等在院落外的时候,宁颂微着实还是暗自吃了一惊。
于是三人在雪中客套了几句后,刘夫人和儿媳孙氏便迎着宁颂微进了屋内。坐定后,如初便将手上的衣裳送还给了刘夫人,还附上了宁颂微又另外备下的一些薄礼,后者看起来又惊喜又感动,连连称谢后,借着将东西收好的名头将屋内的下人皆遣开了去。
宁颂微低头呷了口茶,默然不语,等着刘夫人先开口,哪知屋门刚刚关上,坐在对面的刘家婆媳二人便齐刷刷跪地伏身,语气急切,“命妇刘氏携儿媳孙氏给青阳郡主叩首,求郡主不计昨日府中招待不周的过失。”
如初站在宁颂微身后“咦”了一声,“小姐,他们怎么知道……”
没等宁颂微问,刘夫人就主动答疑,“妾身的夫君曾去御前述职参加过一次宫宴,见过青阳郡主真颜,昨日府中下人有眼不识珠,冒犯了郡主……”
“……好了,如初,扶刘夫人起来吧。”宁颂微声音很温和,让跪在对面的两个妇人皆是明显松了口气。
也难怪明明昨日便遣了那婢女回去,怎么今早才有人过来赔礼,大概昨晚刘夫人同刘大人抱怨了几句,刘大人才告诉她自己是谁。
宁颂微黑眸含笑看着对面坐的身姿板正的刘家婆媳二人,“如今我是陆玉,借住在这里叨扰多日,刘夫人也便当我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就是了。”
刘夫人与孙氏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面露难色,“这……”
孙氏到底是年轻些,反应也迅速许多,“陆小姐借住府上自是我们的荣幸,若是有任何招待不周,但请直说无妨。”
刘夫人立即配合点头,“是是,我们宣城虽不如长宁城大,但也有不少好吃的好玩的,若郡……不,陆小姐有兴致,改日可让秀珠陪着出去逛逛也成。”
秀珠便是孙氏的名讳,宁颂微自然不会推脱,“也好。”
话已至此,也都说明白了,她按理也该起身离开了,可坐在对面的刘夫人却是一副有口难开如坐针毡一般的模样,原本已打算走人的宁颂微索性直问,“刘夫人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刘夫人眼中神色挣扎为难,却在宁颂微问罢后似是下了决心,“听闻郡主已嫁给时任兵马司指挥使的徐冉徐大人,可有此事?”
这问题实在是出乎意料,宁颂微本有些困倦的神色渐渐专注,饶有兴致打量了刘夫人几眼,“是。”
在如初轻轻吸了口冷气时,刘夫人再次跪下,这次却是直视着似笑非笑的宁颂微,“那郡主可曾知晓兵马司前任指挥使的刘启瑞刘大人?”
刘启瑞,长宁西街惨案。
幽若悬谷的眸子彻底没了笑意,宁颂微眉心微蹙,她当然记得,那个被宣明帝当做挡箭牌,在断头台上被百姓怒骂指责的刘启瑞。
“命妇别无所求,只想知道,刘大人之死,是否真如幽州之人所言,乃是被朝廷……陷害?”刘夫人虽极力忍耐着,却还是在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落下泪来,重重砸在地面上。
宁颂微眸光悲凉地望着地上泪如雨下的妇人,她方才一瞬想到刘大人也姓刘,也许和刘启瑞是同族,可看着刘夫人这悲痛的模样,才想到刘夫人原姓也是刘。
她从如初手中拿过帕子,走到刘夫人面前,蹲下身子替她擦拭眼泪,“夫人先起身说话。”
孙氏在一旁悄悄拭泪,搀扶着婆母一同站了起来,替刘夫人解释,“郡主莫怪,长宁城中的刘大人,是婆母一同长大亲如长兄的表兄。”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宣城倒戈的真正原因。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宣明帝肆意陷害朝廷命官,也大概没有想到会有今日之报。此刻望着泣不成声的刘夫人,宁颂微忽然觉得,自己就仿若这世间的一介看客,他人的悲欢离合都映在眼中心中,便成了她的浮世百绘。
她淡然开口,“萧霁是如何同你们说的?”
孙氏接话,“只说刘大人是平白被冤。”
宁颂微了然颔首,想必府尹刘大人那边,萧霁定然是先暗中派人过来与他分析利害,只不过官场筹谋不好给家中女眷多说罢了,“他说的没错,既然如今宣城已投效幽州,那深究也无益,不过平添悲伤罢了,刘夫人。”
“妾身,妾身知晓了,多谢郡主告之。”
她看着刘夫人那悲痛的模样,本想说更多安慰之语,但刘启瑞死时确实算不得安详,而他生前宁颂微也从未了解过此人为官名声,不便多说什么,便起身告辞,匆匆离开。
一路心不在焉向自己居所走去,如初见宁颂微神色恹懒便知她被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事情弄的心烦意乱,便也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刘府不算很大,半柱香的功夫已经走至所居院落外。
宁颂微本就在神游天外,所以萧霁迎面走来时也未曾注意,脚步未曾停歇就要撞上去,如初刚要张口提醒,萧霁的手已覆在了宁颂微的额头上。
她脚步一滞,这才抬头,望见脸色在大雪中尤显苍白虚弱的男子,勾了勾唇对上她的视线,若无其事收回手去,“看来没生病,怎么走路不看路?”
“论生病,你的面色瞧上去倒是严重很多,萧四公子为何不在床上躺着养伤?”
雪中伞下的女子眉眼清冷傲然,在一身月白的衬托下,乌发如云瀑,面庞似皎月,没了黑衣的肃杀,让她彼时的咄咄逼人都柔和了不少。萧霁垂眸一瞬,再抬起时,眸底云淡风轻,“去见与郡主夫妻一心的那人。”
哪怕宁颂微再想在他面前保持冷脸漠然,此时也忍不住紧蹙眉头,看了一眼他肩头昨日伤口包扎的位置,似是想透过那玄黑深暗的布料看到里面伤口的情况,狐疑道,“他怎么会来见你……”
话未说完,萧霁抬起右手,两指修长夹着薄薄一小片纸张,宁颂微拿过来一看,上面是徐冉的字迹毋庸置疑,写着四个字,如期赴约。
她想起昨日那场围杀前萧霁说的,“宣城子夜阁,后夜亥时,萧霁恭候贵主大驾。”
虽然如此,但若是另一个杀局呢,他如今的伤比之前还重些,就算筹谋良多,也难保万一。宁颂微低头看着那四个字,轻轻咬唇,思绪已乱成一团。头顶蓦然响起萧霁寡淡的嗓音,“郡主想一同去见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