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后排的一个女子远远地发出质疑:“敢问谭家主,你身后这一位究竟是何人?你可敢让此人现出灵华一观吗?”
“对!是真是假,看看灵华就知道了。”
“若真是魔族,这谭家也就不配做四大世家之一了!”
“唉,谭峰一死,谭家是越来越乱了。”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滞留在谭镜轩和他身边的黑衣人身上。然而谭镜轩非但不交代黑衣人的底细,反倒堂而皇之地把众人的视线再一次引到了山轻河身上:
“诸位莫不是忘了你们来此的用意?金星凌日,太白经天,诸位不都是为这天象所惊动才汇聚在此吗?”
谭镜轩大声说道,他义正言辞的样子颇有威慑力,再加上谭家家主的身份,一时间,周围议论黑衣人的身份也渐渐弱了下去。
谭镜轩趁热打铁:“实话说了吧,他山轻河就是金星凌日所示之灾!神魔大陆诸多动荡都是因他而起,不仅是谭家、楚家,将来恐怕在座各位都无一幸免!请诸位细想,裴颜从不收徒,六年前拜师大典,那么多仙门百家的杰出子弟都在凌云山拜师求学,裴颜却唯独收了他这么个身份不明的人做弟子,难道你们就从未怀疑过裴颜别有用心吗?”
提起当年,谭镜轩眼中犹有恨意,阴毒而嫉恨地剜了裴颜一眼,“可恨我当年少不经事,以为裴颜只是可怜他身世坎坷。谁想到裴颜根本是算准了要把一个霍乱人间的灾厄留在身边,把他培养成贻害万年的灾星魔刹,再靠此邪魔称霸神魔!”
谭镜轩不提裴颜还好,一提裴颜,他就想起此人当年是如何目无尊上以讹传讹,说出那许多侮辱裴颜的混账话!
山轻河越想越气,他死死捏紧玉沙,连指甲都嵌入了剑鞘之中。然而即便他极力忍耐,额间的红光却还是越来越亮,昭示着他内心的愤怒与煎熬。
山轻河怒喝:“我今日才算明白,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慈泯众生之心在你看来是包藏祸心,悉心教养之恩在你看来是与虎谋皮。谭镜轩,莫说金星凌日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即便有,我自会坦然赴死,成全师门一世清白。可是你,你敢吗?”
山轻河反手将佟家玉簪抛至半空,玉簪瞬间通体发光,恢宏灵气源源不绝地释放,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敬慕信服之感。
山轻河无暇他顾,点亮玉簪,玉簪立刻如前几次般呈现出过往画面。从佟老爷子把玉簪交给佟桀,再到佟桀大婚的场景,再到有人摸黑进入佟桀夫妇房内盗走玉簪,于落日山上强行灌注魔气使之魔化——
那张脸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是谭镜轩。
唯一不同的是,施法的不是谭镜轩本人,而是他身边的黑衣男子。
“谭镜轩,你真以为我手里没有你勾结魔族屠戮仙门的罪证?如果你以为凭一块破石头就能掀风起浪,那你比谭峰当年更愚不可及!”
山轻河收回玉簪,长剑所向锋芒毕露,“谭镜轩,你死期已到!”
大战一触即发,围观好事者纷纷择路而逃,一大半都站到了裴颜身后,剩下一些尚在犹豫,唯有秋露白两边不靠,照旧在席间大快朵颐,仿佛身处戏院,正在看一出好戏。
谭镜轩用一双死气沉沉地眼睛盯着山轻河,目光在他身后几人之间反复流连。突然,他眸光一顿,沉声道:“梨儿,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到我这来。”
姜梨攥紧袖口,拖沓着脚步一步一步向夫君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身跪倒在山轻河脚边哀求:
“仙师,我夫君纵有不是,看在他和同出一门的份上,你就放过他吧!再说,那玉簪显示的画面里,只是说他催动魔气,并没有显示他在杀人啊!如此牵强,怎能服众呢?”
谭镜轩见妻子跪地求告自己的敌人,立刻满脸怒气,一改之前的温柔,怒声催促道:“姜梨,你不用求他,你先过来!”
楚宴清动了动嘴唇,望向姜梨的神色颇有些怀疑。
他看了山轻河一眼,发现山轻河也面带犹疑,遂开口劝解道:“谭夫人,幻海纱一事已成定局,看在你并非仙门之人的份上,我们不欲与你为难,请你好自为之。”
闻言,姜梨又回头对谭镜轩哭道:“夫君,这可怎么办呀!咱们去佟家不是去喝喜酒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多加逗留盘桓?好几次夜里我醒来你都不在,你到底干了什么呀,为什么凌云宗会找上我们?以后我们家还如何在神魔大陆立足啊?我与你成亲不足两年就落得这般田地,叫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还有我送你的香囊,为何你没有配在身上,夫君,你心里可曾想过我将来的处境啊?!”
“姜梨!”谭镜轩猛地喝道,复又强忍着怒火冲她招手,“过来!”
裴颜痛惜又无奈地闭上眼睛。
此事已成定局。
师门一场,终是还走到了这一步。
难道天命真的不可违吗?
就在裴颜心怀叹意时,一直隐忍不发的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动作,他一把拉住谭镜轩,低声耳语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杀了山轻河,大业成就在此一举!”
不远处的阴十听到后迅速向对方投去警告的一瞥,然而谭镜轩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根本顾不上与魔族的约定。
他看着绝望的姜梨,又看向虎视眈眈的众人,独木难支之际,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荒唐又令人扼腕的豪气——
谭镜轩低声一笑,回想起自己当初刚被逐出凌云宗时,心情是何等萎靡愤恨。
那时他日日躲在房内,羞于与人相见,连做梦都想杀了裴颜和山轻河泄愤。可彼时他修为不足,又失去求学机会,人生已然黯淡无光。谭峰身为人父,除了对他有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更多的还是对谭家一门可能就此衰败的不甘。
多少个日夜,谭峰四处走访,寻遍了神魔大陆有名有姓的仙门宗派,想找一个不逊于凌云宗的地方把谭镜轩塞进去继续修行。奈何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谭镜轩在师门造谣生事大开杀戒、引得裴师尊震怒之下亲自将他逐出师门的事,早就在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没有宗门愿意要他,也没有哪个高人愿意收这样性情倨傲暴戾之人为弟子。
谭峰好歹也是当世第一世家的家主,大半辈子的风光和名誉几乎在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如此前功尽弃、名誉扫地,他对裴颜和山轻河的恨丝毫不亚于他儿子。毕竟逐出凌云宗一事不仅关乎谭镜轩的未来,也关乎整个谭家在神魔大陆的未来。
“楚万生算什么东西?总有一天,我谭家要坐上百家之首,肩比凌云!”
这样的话在那段阴云密布的日子里,谭镜轩常常从谭峰嘴里听到。
一开始他以为父亲只是说气话。后来发现,父亲是真的在为这个不可一世的计划做准备。不知何时开始,谭峰开始终日与一些奇人异士议事到深夜。起先还避忌着谭镜轩,后来干脆让儿子也参与其中。
那些人整日说着“妖丹”“归来”之类他听不懂的话,后来谭镜轩才知道,那些“奇人异士”就是他从小到大最为鄙夷厌弃的魔族中人。
“爹,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从小就教我要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等我做了上仙,要永远率领谭氏子弟镇守神魔大陆。结果你现在和居然魔族混在一起?咱们家以后还怎么在神魔大陆立足?”
谭峰看了他一眼,低头拨了拨手上的权戒,“上仙?你爹我修了一辈子都没修到上仙。本以为你在凌云宗学成归来能突破谭家的修为瓶颈,若你真有成为真仙之资,为父为你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妨?”
说完,他看着儿子冷笑几声,又低下头,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失望:“可现在呢?别说以后了,就是此时此刻,我谭峰都快没有立足之地了。”
谭镜轩一下子羞愧得说不出话。
沉默半晌,谭峰才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轩儿,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朝前打算。魔族的事为父心里有数,我只是利用他们扳倒那些挡路的人,等有一天,谭家在神魔大陆上说一不二,为父会第一个带头铲除魔族。记住,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个亏你已经吃过一次,这辈子,你都要给我牢牢地记住。”
自那以后,谭镜轩渐渐收起了对父亲的质疑。得知裴颜带山轻河下山历练,谭峰紧赶慢赶,终于在梦停镇追上了凌云宗的人,然后就有了后面楚家的事。到这里,一切都在谭峰的计划之中。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他们都低估了“权欲”二字的魔力。
楚家夜宴上,谭峰临时起意突然对楚宴清起了杀心。可人算不如天算,谭峰反被山轻河和楚宴清两个毛头小儿联手杀死,这完全是他们计划之外的事的。
也是从那一天起,魔族的人找上了谭镜轩,要求他继续履行谭峰与他们的合作。谭镜轩别无选择,只能同意。否则等待他的就是谭家一族彻底在神魔大陆销声匿迹。
那天过后,谭镜轩一夜长大。他默不作声地把谭峰没能完成的豪情壮志背到了自己肩上。
可他尚且不知:这个所谓的“谭家主”,并不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