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个名满天下的刺杀组织。该组织麾下刺客出手多是一击毙命,即使行刺失败也会在瞬息间自我了断,不会有半分落在敌方手里暴露情报的机会。
为了培养将利益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亡命之徒,那个组织的死士皆是从小隔绝世俗,只会把任务放在第一位。
这样事乐始做过不少,虽然是家中出门游历都要被担心的年纪,却早就在生死场中走过好几遭。经常听到同伴失败身亡的消息,乐始从不觉得难过,因为这是不能避免的。
她从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自然也不会看重别人的生命。刺客乐始的终点是接到一项奇怪的任务,行刺目标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无名小卒,但乐始对工作向来没有怨言。
还记得那天是在隐秘的小屋里,那个将要被她杀死的人坐在主位,正在同身侧的护卫吩咐些无关紧要的事。
恍如一阵轻风掠过,烛火被吹歪须臾,坐着的那人脖颈上渗出一道血线,头颅沿着那条细丝整齐地滑落下来。乐始得手正要离开,却被临近目标的守卫抓住手臂不得脱身。
那脑袋在地上滚了几圈,突然张开嘴说:“你是谁?”
感觉到手里抓着的手臂一僵,丁汀源将乐始的手反剪到身后,伸出头来提醒道:“丛芸队长,你这样太吓人了。”
“抱歉,因为被这位小姐把头从脖子上割下来了。”邬丛芸用笑容掩饰尴尬,轻叹一声说,“近日兴州不太平,主人使我代为传达她的意思,果然遇上了刺客。”
“这么年轻的孩子啊,”丁汀源观察着乐始的表情,使力卸掉她手里的刀,“你的名字叫什么?”
不能叫她们审问出更多,眼下还能制造些机会,乐始陡然挣开丁汀源,飞快夹出衣间缝进的刀片准备自裁,邬丛芸的脑袋落在地上,身体却精准地出拳打落乐始手里的刀片。
“这是我最新搭载的身首分离系统,肢体能够单独行动,”邬丛芸操控着脑袋滚到脚边,无头躯体俯身拾起头颅安在身上,“被指派来杀害主人,看来你被组织抛弃了。”
丁汀源将地上的刀踢远,没再出手压制着她,乐始低头用余光观察房间,依旧试着逃走:“我知道你想问出幕后主使,但我这样的人连是谁想买你的项上人头都不知道。”
邬丛芸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那目光像是能把她整个人看透,乐始觉得有点不舒服,半晌后邬丛芸说:“适合你的形容词是冥顽不灵,今日运势是不顺利,幸运色是红色。”
前段时间拓展了占运功能就变成这样。丁汀源颇为无奈,拉着乐始道:“这么小的孩子,竟然被叫来做这么危险的事。”乐始要甩开她,她握得更紧,“把她交给我吧。”
邬丛芸问:“你要给她写入数据吗?”
“我要像养玄生一样养她。”丁汀源拉着满脸抗拒的乐始笑起来,“我会把她变成和玄生一样的好孩子的。”
但乐始始终无心和丘玄生搞好关系,她的注意力全在丁汀源身上。传说初生的动物最信任的是它第一个看见的东西,丁汀源不是第一个进入乐始的人生的人,但打破了乐始旧生活、教导乐始善待生命的人就是丁汀源。
直到今天乐始也还是把别人的性命当成草芥,唯有丁汀源对她来说不是草芥。乐始握紧手中刀刃,森然道:“为了队长,无论什么事我都能做,无论是什么人我都敢杀。”
“无论是什么人你都敢杀,”岑既白表情夸张地学她说话,“苍秾,我们一起上,教她怎么尊敬年纪大的前辈。”
“我们比她大不了多少,算不上前辈。”奔波一天的苍秾身心俱疲,“劝你死心,我们不会告诉你队长的消息。”
有帮手就有底气,丘玄生帮腔道:“没错,我们不能打架。如果队长还活着,她一定不想看见我们兵戈相向。”
无人附和,苍秾和岑既白同时转头看向丘玄生。丘玄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两方在沉默里煎熬许久,乐始重新抬起刀锋道:“你胡说。”
丘玄生挺起胸膛:“没有胡说,我们就是不能打架。”
“下一句,”乐始压抑着怒气给出提示,她看见雪亮的刀尖上虚挑着丘玄生的头颅,“你说队长死了?”
“我没有说,”丘玄生底气十足地答完,看见岑既白和苍秾望向她的眼神,动摇道,“我说了吗?”
“再迷糊也得有个度吧,你脑袋里全是浆糊吗?”岑既白冲上来纠住丘玄生的衣领,厉声责骂道,“早知道你这么蠢就不来救你,白跑一趟还要被拿刀指着,我图什么?”
丘玄生被晃得头脑晕眩,牢房里回荡着乐始加重的呼吸声,她陡然拔高声音说:“不是的,我不会上你的当,是你在扯谎。你想一个人独占队长,所以说谎骗我不再追查。”
丘玄生慌忙按住岑既白晃自己的手,辩白道:“不是啊,我没想独占队长,队长是大家的。”
乐始凌厉喊道:“队长是我的!”
苍秾没听懂:“是在吵这个?”
刀尖颤抖着,乐始说:“你说她死了,她死在哪里葬在哪里,她因何而死,杀她的人是谁,你为何不替她报仇,为何要隐瞒她的死讯,为何回来半个月都没上报她的消息?”
苍秾代为解释道:“玄生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
乐始收刀入鞘,她挪开目光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队长就是活着,她还没有死。”
丘玄生一阵为难,暗暗懊悔自己无意中说漏嘴。她试着往乐始身边走近几步,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这次我和小庄主回恒远县,就是为的带回队长的尸骨。”
乐始抬头问:“你们把队长葬在哪里?”
岑既白答:“恒远县郊外。”
乐始还是说:“除非我亲眼看见,否则我就是不信。”
苍秾和岑既白都看出来她在耍性子,再三告诉她队长的死讯她也还是对旁人不信任。苍秾说:“你何必固执成这样,你想看我们可以带你去。不过辅州到恒远县要走上月余,和你一起走不能保障我们的安全,你才出卖了玄生。”
乐始抿着唇不说话,寂静的牢房里忽然传来撬锁的声音。丘玄生听得最清楚:“这牢里还有人?”
岑既白立刻往声音来处跑过去,在一间铁栏后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好标致……”她用力晃晃脑袋保持清醒,不需回忆也想起这人是谁,“你是一袋钱?你也被抓来了?”
“我是钱易黛,这么有辨识度的惊人长相居然记不住吗?”钱易黛嫌弃地放下撬锁的手,不带一丝婉转地评价道,“真是长相和智力一样平庸,跟我比差远了。”
真是火大。岑既白伸手要给她两拳,钱易黛借着铁栏轻松免去皮肉之苦。丘玄生等人都跟出来,苍秾道:“好标致……为什么你也在这里?上次我们也在恒远县见过你。”
“我离家游历,就在半个时辰前误入这里。”钱易黛挠挠头,诚实地说,“看着外面有人把守,以为是什么存放重金的地方,想着进来偷个宝贝,不小心把自己反锁了。”
“好标致……”丘玄生茫然道,“你来牢里偷东西?”
“我不知道这里是牢房啊,没事为什么要叫人严加防守这里?”钱易黛一跺脚,说,“还以为会遇到落魄的老前辈送我秘籍,结果就只是失误把自己锁起来了。”
众人隔着牢门与她对望,钱易黛贴到牢门边说:“我有半个时辰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了,求求你们放我出去。”
乐始毫不客气地向她伸手:“钱袋,拿出来。”
有了钱易黛的资助,租下合适的车马赶往恒远县便大大缩短路上所耗的时间。乐始邀请丘玄生等人与她同行,不是友善的慷慨帮助,而是想让丘玄生指出丁汀源葬在哪里。
一路上乐始都不怎么活跃,只有在遇到山匪打劫时持刀砍人最认真。岑既白和苍秾皆不敢招惹她,夜里休息乐始远远守在车外,岑既白趁机说:“那个人真奇怪,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啊?你们队长真倒霉,被这种人看上。”
“乐始过去的生活不太好,是队长带她走出阴影,她黏着队长也是情有可原。”丘玄生搂着枕头说,“不过我还是喜欢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有队长在乐始会对我好一点。”
苍秾记着正事,说:“乐始曾待的组织究竟是什么?”
“我听队长说起过几次,是个很早就没落了的杀手协会,”丘玄生低声说,“买家的信息只有头领知晓,像乐始她们只负责行刺,这样便不会泄露对买家不利的情报。”
“那不就是弃子吗?”岑既白信手用铁镖挑亮烛光,由衷感叹道,“亏她能活到现在,还跳槽跟你做同事。”
“这么说来,她的性格缺陷是幼时在那种不正规的组织里形成的。”苍秾往车外独坐的乐始那边看过去,“倒有点可怜了,但她上次在城西驿馆无视我的帐我也会记着。”
“乐始只在队长的事上上心,”丘玄生跟苍秾一起凝望乐始,她抱着枕头直叹气,“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睡了,如果队长还在的话,乐始必然不会像现在这样。”
作为一队那群奇人异士的领导者,班瑟在风水学上略有涉足,于是挑出一块合适的宝地作为丁汀源的埋骨处。原本丘玄生等人的钱只够买一卷草席裹着尸骨下葬,班瑟仗义疏财,花了不少钱给丁汀源准备了一副棺材和纸钱香烛。
她在下葬的地点画了个圈做标记,过了这么久有些难以寻觅,但用点心思还是能找到。前不久把人葬下去,今天又要把尸骨翻出来,丘玄生动土时不断在心里向队长忏悔。
乐始挖得最起劲,开棺时又不忍去看。岑既白和苍秾合力挑掉钉子掀开棺盖,腥气直冲出来,丘玄生说:“这就是队长的尸身了。我从据琴城回到客栈时就已经是一把骨头,我怕队长在地下冷,用她生前的衣裳把骨架裹了一下。”
乐始攥着手没有上前,苍秾把岑既白和丘玄生拉开,小声说:“让她一个人缓缓吧,我们在旁边她会不自在。”
等闲杂人等走开后,乐始才敢往前迈出一步。她伸手试着碰了碰那副骨架,丘玄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低头看着脚尖有些鼻酸。她正难过着,那边的乐始却仰头大笑起来。
岑既白猜测道:“她难过疯了?”
丘玄生赶紧跑过去,乐始将那件衣服拽出棺材,抬头咬牙对丘玄生说:“我就知道你在骗我。”
她把缠着衣服的骨头从布料上扯下来,丘玄生不知是该阻止还是该帮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乐始把衣裳抱在手里,抬脚把面前的碎骨踢开:“这尸体根本就不是队长,还敢说你们不是在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