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在此之前从未经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但是贴肉的距离,哪有打不中的道理?
子弹擦着亮银色的接口穿过,剩下摇摇欲坠的狗项圈被香槟扯下,随手丢在一边,砸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
里面添了定位器,被破坏掉的话,阿莲很快就会找过来。
所以要尽快。
一道地板的间隔,楼下是欢庆的人群,楼上是浴血的罗刹,该怎么选择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犹豫。
顾不得尾巴疼痛,香槟三步并作两步,仗着伤员现在行动不便,飞扑到黑泽阵怀里,整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子,糊了自己一身血。
——不管是塞壬的生理结构是多么不适合跑跳,来见黑泽阵的时候,祂总是跑着的。
香槟胡乱将枪丢在黑泽阵怀里,开始上手掀起他的衣服,摸他的伤口,发热的枪口烫的黑泽阵忍不住闷哼一声,也有可能是被弄疼了。
身上大部分的血都是别人的,有几处钝伤也不会危及生命,不着急处理……
最要紧的部分是在侧腰处,被黑泽阵自己做过止血处理,看样子应该是上过组织里面的止血喷雾,用绷带绑起来,已经被红色染透了,但是血还是止不住,现在已经隐隐约约有透过绷带渗出来的趋势。
香槟从黑泽阵风衣的内袋里面摸出麻醉,正准备给他止痛,却被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给制止了。透明的注射器被牢牢地攥在手里,沾染上猩红的罪孽,任凭香槟怎么努力去掰他的手指都无济于事。
拥有十几具尸体的犯罪现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敌人,撒手就没的香槟,仅仅隔着一层地板,脚下就是川流不息的人海,还有被死者吸引而来的警察……
黑泽阵是绝对不可能,也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失去意识的。
鲜血淋漓的少年拍拍小孩的手背。
香槟抢不过他,在心里悄悄骂他有病。
伤号哪还有那么大的力气?
不打拉倒,疼死你算了!
积攒下来的那一点点魔力不能浪费在用言灵给他止痛上,香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硬着头皮伸手去拆他打的活结。
伤口处中和了凝血药,血液显得有些不正常的粘稠,不过也好在血没有止住,所以现在拆开处理的时候不会再造成二次创伤。
一圈一圈的红色医疗废物被从黑泽阵身上解下来,堆在一边,像是那天红红白白的脑浆。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触碰伤口的感觉总归还是不好过,小孩手上没个轻重,黑泽阵疼得眼前发黑,伸手握住了香槟的后颈。
像是抓住了一只鸟。
鸟类总是这样,站在窗外歪着脑袋和主人对视的时候,漫不经心又难以捉摸,带有鸟类特有的古怪和神经质。
人类是没有办法弄清一只鸟想做什么的。
抖动翅膀不一定意味着飞翔,低头啄食不一定代表着饥饿,它们来时不必提前告知,去时遗落的羽毛也不代表下次再会。
也许它记住了这里是个打秋风的好去处,明天还会来,也许只有一期一会的缘分,以后再也不会见面。
但是黑泽阵知道他们不会是以上的任何一种。
我抓住了这只鸟。
香槟一怔,因为失血有些泛凉的手心抵在自己的要害处,实在有些不适,但现在腾不出手来,也就由他去。
组织的止血药功效再好,最多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香槟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侧颈,默默叹气,下一瞬间,洁净的魔力喷涌而出。
……在实验室的时候,曾经很多次见过北地精灵施展治疗术抢救因为药物不良反应而陷入濒死状态的实验体,见得多了,一来二次也就学会了。
束缚器对尚且年幼的塞壬来说,比栓狗的项圈要更加有效,原本应该像血管中的动脉血一样奔涌的魔力,被压迫地宛如乌龟爬行,想要积攒下来一分一毫,比嘴馋的小孩想要攒下零用钱还要艰难。
伤口在魔法的效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愈合,很快就将香槟积攒了半个月的成果挥霍一空,也还远远不够。
于是香槟只好像成绩不佳但又不甘于此的学生,在画满红叉叉的试卷上东翻西凑,好让自己的成绩没那么难看,调动起周身可以使用的所有魔力,都倾泻到那处血淋淋的伤口。
没有了魔力的支持,自然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人形:
裹满苍白绒羽的翅膀挣开背部的衣料,像是破茧一样舒展开来,下身的鱼尾也铺展开来,,被地上凌乱的血迹弄脏,因为刚刚的跑动,鳞片零星着掉落,显得狼狈又丑陋,像是砧板上被粗糙的手法刮去鱼鳞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魔力干涸的感觉并不好过,人在溺水的时候,为了保持氧气的供给,肺部会将自己压缩成拳头大小,也要努力让主人活下来。
香槟感觉自己像是被榨汁机碾过,然后又嚼过一遍的甘蔗,浑身说不出来的钝痛。
这时候尾巴疼倒是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在全身没有一处舒服的时候,哪一个部分的不适倒是没那么明显了,可能是疯了吧。
黑泽阵的伤口已经结痂,刚刚流失的血液也已经补充了过半,现在是可以正常行动的程度。
少年将刚刚忙着治疗掉在身边的手枪捡起来,检查了一下子弹剩余的数量,塞进自己腰间,顺势揽着小孩的身体,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一下,感觉自己现在大概还能展现出之前的八成水平。
——没办法正常行动香槟也没有办法了,所有魔力都已经被消耗殆尽,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力气的香槟瘫软在对方身上,开始纠结自己的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好……累……
……好……疼……
疼痛的身体连思考都变得绵长,小孩子的身体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或者干脆昏过去也好过这样干受罪,而不是想七想八。
更何况想再多也没用,香槟自己也清楚,从弄坏束缚器的那一瞬间开始,选择留在原地而不是尝试逃跑的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组织对香槟的宽容和溺爱建立在祂本身无可替代的价值,和祂不脱离组织的前提上。
至于其他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可以糊弄过去。
……估计发现定位消失的时候,阿莲都要气疯了吧?
活该,最好气死他。
黑泽阵仔细观察了在自己手中现出原形,加上尾长几乎和自己身高相等,现下正脱力将脸埋在自己颈间的小孩,脸色凝重了几分。
香槟在自己身前,因为痛苦控制不住地痉挛,惨白的宛如瓷器一般的脸色,因为过量奔跑导致的鳞片大规模脱落,大片裸漏的软肉现在又开始渗血,还有自己刚刚因为疼痛没控制好手劲,在祂后颈处捏出来的淤青……
即使是对魔法一窍不通,黑泽阵作为完全的外行也知道,香槟现在的状态不太妙。
黑泽阵换了姿势,改用右臂锢住祂的腰,承担起香槟全部的重量,左手攥住刚刚那只麻醉剂,趁现在香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扎进祂的皮肉,透明的被手心的温度捂热的药剂被缓慢而又不容置啄地推进体内。
香槟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自己的尾巴,聊胜于无式的,在喉咙里挤出几声虚弱的气声,如若不是贴着他的耳边,黑泽阵几乎都会以为是自己的幻听。
又轻又缓,像是秋风吹落最后一片落叶,带有这个年纪的小孩特有的,撒娇似的抱怨和委屈:
“……我想吃蛋挞。”
组织的药物见效奇快,也有可能是他的心理作用,香槟的眼睛很快就已经困到睁不开了,但是最后撑着一点点力气,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调整了一下姿势,轻轻环住他的脖子。
睡着了。
门外传来一声独特的轻响。
……自己留在楼梯门口的机关被触动了。
黑泽阵等到祂陷入沉睡,轻轻用手顺了顺背也再没有反应之后,把祂放在里面小隔间的软床上。香槟呢喃一声,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姿势,重新缩成一小团沉沉睡去。
顾不得转移位置,黑泽阵抽出自己新鲜“缴获”的手枪,放轻脚步,找好掩体,像是做好伏击准备大型猫科捕食者,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时间有限,所以布下的小机关很粗糙,只能提前预警有成年人,至少是青少年的到来,而不会对香槟那种小冬瓜有作用,所以没有办法判断对面的人数和构成。
但是正常的游客结伴来到顶层接待室可能性不大。
听外面的声音,对方也是训练有素且不止一人,正在挨个房间的搜索目标。
如果是敌人,会不知道自己人在那一间接待室吗?
二选一,组织的帮手,或者闻讯而来的警察。
果不其然,黑泽阵很快和推门而入的男人那双猩红的双眼对上视线,低沉的嗓音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像是终于醒过来的活火山:“香槟呢?”
黑泽阵收了枪:“在里面。”
男人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里屋,把一众追随而来的恶犬丢在原地收拾烂摊子,顺便和黑泽阵大眼对小眼。
好在还有人能站出来主持大局。
为首的男人有一双森绿色的双眼,带贝雷帽,留络腮胡子,很纯正的亚裔面孔,绝对一点混血都不沾:“你做的?”
黑泽阵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男人被冷待了也不恼怒,点燃一根烟,旁若无人地开始吞云吐雾:“我是金酒,现行动组负责人——有意向的话,拿代号的时候优先来我这里怎么样?”
有天分的孩子没人会苛责他的态度问题,更何况黑泽阵不只是有天分那么简单。
十四岁的年纪,没有外援一穿十七,超额完成任务,没谁有资格对他指手画脚,即使是一众早就拿到了代号的“前辈”也是如此。
没等黑泽阵做出什么反应,猩红眼的男人拎着香槟的翅膀,像是抓鸡一样把祂提起来,回到众人面前。
组织的药物确实强劲,即使被这么对待香槟也没有醒来的征兆。
男人这时候才腾出心思,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到了黑泽阵的名字,很矜贵地轻轻颔首:
“力挽狂澜的同时还找回了香槟——做的不错,黑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