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猛地一阵呼啸掠夺世间里的温度,白天叽叽喳喳的留鸟尽数散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路上的谢斯年顶着寒风似乎走了好远,回望却依旧能看到李凡家那栋勃列日涅夫楼,它在风中挺起身子为里面的每个人遮住这场大雪。
看不见摸不着的风中有了雪便在地上有了形状,无形的命运只要有足够多的痛苦便成了一本血泪史。地上一连串的脚印很快被抹平,一如未曾存在过一般干净,白茫茫的雪超过了原本美好的阈值时它的标签不再是“一触即化”,而是幻化成能吞没天地的白色巨兽。
2009年11月9日,暴雪突袭中国北方,30余省区市受到波及,冷空气横扫北京、天津、河北等地;次日上午八点半,首都机场积雪达到15厘米,取消航班超过60架次;大街小巷的车仅经过一晚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奶油,尝起来应该会甜甜的,公交停运后深一脚浅一脚走路上班的李凡想。
宿舍离病房近的谢斯年在这场大雪之中并未幸免于难,虽然上班上学的路程很近,但四九城雪最大的那天晚上他从西城走回了东城——那晚要车没车、要人没人,到宿舍楼底下时他跟个雪人似的。
昏昏沉沉差点睡过头的谢斯年打着哈欠走进病区,“刘海军呢?他人呢?这他今天早上下的医嘱?”远远听见护士长在嚷嚷。
一个科室最不能惹的就是护士;医嘱能写清楚就写清楚,能别写错就别写错,最后还是出问题了就马上认错、补写,至于这个认知从哪里来,那完全是他海军哥身体力行演示的。
换句话说,这帮姑奶奶除了不怼韩金树,剩下怼天怼地怼空气,甭让她们逮着把柄。
“我瞅瞅……这一看就他的烂字儿,地西他滨最大剂量就20mg他这是几?他这是毫克吗!”旁边核对的护士指尖用力点着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掏出来瞄一眼是□□消息,谢斯年解锁后频繁按键找到□□一栏点开,发现是李凡发来的。
凡乐乐:昨晚雪好大。
凡乐乐:早知道你在这边将就一晚好了。
对耶,为什么昨天没有留宿呢?谢斯年挠挠头懊悔昨晚怎么没想到,但转瞬一想不行,早上可能五点多就要出门,太早了搅和李凡睡觉。
久久:早上来不及,你怎么去的单位?
那边很快回了消息,
凡乐乐:走路,路边全都是开不走的车,挨在一块儿跟一排奶油蛋糕似的。
世界上要是有汽车那么大的奶油蛋糕非得乐疯了不可,但如果一口下去里面是铁皮就惨了。
好像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看起来甜甜的东西一口咬下去里面的玻璃渣能扎得人满口鲜血,吐又吐不干净,咽又咽不下去,只能不断在嘴里倒腾着逐渐满口鲜血,如何挣扎都不管用。
凡乐乐:我到单位了,久哥你忙。
手机两端的人隔着很远在偷笑,没等谢斯年想好发什么就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匆匆回个“好的”后深吸一口气,前面护士站还在叽叽喳喳……算了,该工作了。
“我瞜一眼。”谢斯年路过护士站拿过俩人手里的病例,可能是晃得太快突然感觉眼前有些模糊,清清嗓子揉了下眼睛淡定说:“就是写错了,我去找他。”他找刘海军好过被刘海军被护士长骂。
“看看人家小年子,再看看他海军儿哥,见天儿吊儿郎当……哎实在不行你教教他怎么开医嘱!再不济问问患者这药怎么用也行,一早上退回去仨开错的了!”护士长端起肩膀依靠在护士站桌子边冲谢斯年的背影喊道。
说到这个谢斯年也不理解,刘海军一表人才,工作压力大是没错,但怎么能总写错医嘱?他有几个胆子敢惹外头这帮姑奶奶?
怀揣不理解走进医生办公室的他马上会后悔现在的想法,刘海军又好几天没洗工服,左侧衣摆和后腰那块儿全是洗完手后拿衣服擦手留下的印子——哪里一表人才了?
“改医嘱。”谢斯年将本子拍在办公桌转身去换衣服,“再写错我就帮不了你了,她们在治疗室磨刀了快。”
刘海军不以为意,嘿嘿一笑直接改掉之前的错误,“等会儿有你的好处,兹当我谢谢你了。”
脱掉外套、毛衣的谢斯年仍然觉得热,有点头晕,“你怎么总开错医嘱,这么简单的用量。”系白大褂扣子的谢斯年灵机一动——他师兄是不是有点什么特殊癖好,非得让人追着撵着打才满意?
“嗨,不给人添点麻烦哪来的存在感,”刘海军满不在意地改完医嘱后站起来往外走,边走边嘟囔:“没有全须全尾儿的事儿,不能有什么都行的人,要不人家该跟你有距离感了。哎护士长护士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早上太忙了……”
“嘿我说刘老师,你们忙我们不忙是怎么着?”护士长接过病历本检查一番后讽刺道。
刘海军当即跟上护士长步伐溜须拍马:“您老师您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下次注意下次注意,下次我开医嘱先请您懿旨给您赔不是,给您赔不是……”
被逗笑的护士长并没有真计较:“去去去,少拿你活儿来烦我!”
听见这番对话的谢斯年再次认定,这人就是有点什么毛病。
奇怪的是,虽然他开错医嘱的频率比其他人更大,有时候还会替同事顶包,但没有人真的讨厌刘海军。或许这是一种特殊的人格魅力,在单位里天天没个笑模样的谢斯年肯定学不会——他才不稀罕学呢。
逗完咳嗽的刘海军钻进办公室开始继续今天的工作,摸摸三五天没刮冒出胡茬的下巴随手从病历车上抽出两本扔在桌上。不锈钢的病历夹砸在玻璃桌面上发出不小的动静,立即遭到同事的揶揄:“老刘同志挨护士长骂了心气儿不顺啊?”
“他不能够,刘哥这胸怀——他挺享受的。”另一名同事笑道。“哎刘哥,你那本上面的是我患者,你看完递给我一下。”
“找的就是你患者,问你个事儿,”刘海军严肃起来拍拍病历本,细想今天手头那几个工作还有没做完的试验,让他操心的师弟师妹……等下,是不是还有事儿要找小年子?他把同事喊过来要开始工作才想起来。
“哎斯年,”他叫住翻病历车的谢斯年,“刚说给你好处我差点忘了。”
谢斯年站起身来拉着椅子坐在他对面,等他继续说。
“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刘海军诧异问,“不是,好处啊!激动点啊。”
不怪人家这么说,谢斯年本来长得就……不招人待见,没爱人肉儿——严肃、冷峻,帅气的代价是不笑就仿佛摆起个臭脸。现在他摊坐在椅子上手插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多少是有点欠揍。
“有什么事儿让小年子乐得跳起来?我可不信。”站在旁边的同事悻悻道。
从抽屉里拿出要给谢斯年的东西递过去,“……我也不信。”刘海军低声喃喃,“这几个月的资料还有用药之后不良反应统计副本,你可以先看看,另外上次跟你说的出国进修那事儿定下来了,名额是给我们科一个,血液二一个,具体时间安排和报表在里头,没什么问题填好报给院里。”
谢斯年脸上的“少烦” 变成了“你烦不烦”,意思意思翻看一下后放在桌上,“知道了,我带回去。”
欠招儿的同事翻找进修计划,“诶呦喂真是好事儿啊小年子,你怎么一点看不出高兴啊?”边说边连连拍了谢斯年肩膀两下。
头晕没有丝毫的改善,反而因为屋里暖气太足觉得更不舒服了。揉揉额头的谢斯年没有理会同事,直白地讲他就是不想去,他向来不喜欢出差、开会,不想离开他的一亩三分地。更何况他不想错过李凡的生活,他才二十七岁,往后这样的机会还有很多,可是同样年龄的李凡呢?
他还有多少年?他能平平安安到三十岁吗?想起这个问题他就浑身躁得慌,这是每一个慢粒患者无法回避的问题。
这种感觉今天尤其严重。
偷叹一口气的谢斯年点头:“再说,还有工作。”站起身之后的谢斯年突然眼前一黑,差点又坐回椅子上。
“哎你怎么了小年子?”同事一把抓住他胳膊,“病了?——不对啊你发烧了!”伸出手往额头上一探发现不对劲。
再次坐回来的谢斯年深吸一口气,面对同事的嘘寒问暖这回可以顺理成章不回答了,问起就是“昨天回来的有点晚,着凉了”。可能是着凉,可能是着急,也可能两个原因都有。
那李凡呢?昨晚冷风里吃栗子会不会不舒服?而且大晚上走回家的又不止有他自己——哦忘了,脸颊微红呆滞地盯着A4纸上数据的谢斯年突然意识到,他比李凡多走了好多路,晚上是走回寝室的。
体温计上一晃一晃的水银柱恰巧停在数字39的刻度上,上班不到半小时可以回寝室休息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谢斯年再深一脚浅一脚往寝室走,幸好这段路不长,出了院区很近就到了。没等走到楼底下,电话突然响了。
这个节骨眼别是李凡生病了吧?所幸不是,是雪子。
“喂。”谢斯年站在原地接电话,感觉全身骨头都软了,只想马上躺下。
“科里说你发烧了?你到哪儿了?”
“寝室楼底下。”他尽可能提高声量。
电话那边的声音嘈杂,“你等我会儿,我马上过去。”
“你不是上班吗。”
“废话,给你送药。”韩雪大声驳斥,“等着得了,问这问那——有什么想吃的吗,没有我给你食堂打菜了。”
“……买饭干什么?”
“当然是吃啊!你烧傻了吧?”韩雪质问,“不然还指望你自个儿下楼吃?要不你打车上家里来得了,妈在家能照顾你下。”
对面话音未落,“不了,”谢斯年没有考虑当即拒绝,“我在楼底下等你,拿完药我睡会儿就好。”
打小儿独立的谢斯年最不喜欢麻烦别人,这是他与李凡为数不多的共同点——其实是害怕他们变成一个麻烦。
大雪落在每个人各自孤单的命运,而谢斯年坐在他命运的一角——一处稍微干净的台阶上,等待送来的药和饭菜。
微微放晴的天气里韩雪手里拎着一堆东西跑过来,远远看见谢斯年坐在台阶上冲他吼:“你有病吧!发烧了还坐地上!冻死你得了!”
谢斯年眯起眼寻声看去的功夫韩雪已经站在了面前,不由分说将退烧药和饭菜塞到他冰凉的手里,“赶紧上去!吃早点了吗?”
“吃了,”谢斯年点头,咧着泛白的嘴唇笑,有气无力地耍贫:“慢点跑,小心摔个狗啃泥。”
干得漂亮,一句话让韩雪眼里为数不多的担心变成了“怎么没烧死你”,当即收回放在谢斯年额头上的手,“滚蛋!我走了,快上去啊你。”挥挥手后气喘吁吁往回跑。
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韩雪这趟速度快到他没有看清正脸,他呆呆望着那个转角发笑——希望李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时都不会孤独,那被大雪覆盖的命运已经寒人寒到骨子里,不要再继续糟糕了,他心里仅有这样的想法。
回到寝室的谢斯年发现两人寝唯一一个室友今天不是上班就是有课,反正不在。他将包里的资料掏出来扔在桌面上,仅仅脱了外套就翻身上床,想起来药没吃又得起身倒水。
身上有点疼,不至于疼死,但必须起来吃药的感觉很难受。他开始关注感冒给他带来的感受,那是种什么滋味呢?一直到吃了药昏睡过去,乃至之后的梦里,谢斯年始终没有找到词汇可以形容。
中午被接二连三的手机消息震醒,
凡乐乐:早上公司好多迟到的,还有几个感冒发烧没来的。
凡乐乐:我没有/酷
小黄豆表情看起来无比得瑟。
凡乐乐:久哥呢?
头蒙在被子里的谢斯年蜷缩成一团,醒来后热得不行迫不及待掀开被子,揉揉脑袋看清消息后打字回应;
久久:着凉了,今天没去上班。
出了一身汗虚脱一般地无力,谢斯年扔掉手机躺在床上想继续入睡又睡不着。
想不到威风凛凛的九爷也有倒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