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范闲低吼了一句，盛怒之下脸色铁青，身体前倾一把握住洛九肩膀，双手用力青筋暴起：“你他妈知道是这种毒你不会跑吗！你不要命了！真要是那样，你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
洛九回想起来也很是后悔：“我能知道吗？要是看见个针管我早跑了，可是那毒是下在印泥里，烙铁烧红了直接盖在我身上。我以为狗皇帝只是想用刑折磨我，哪能想到这孙子这么阴险！”
“那你怎么能确认？”
“症状符合。我那时候虽然不太清醒，但也还有意识。我能肯定，一定是某种成瘾性药物。”洛九低下头，语气像裹着冰碴一样冷，“你说得对，那种感觉，生不如死。”
范闲颓然垂下手臂，许久，他抬起头，看着洛九的眼睛，轻声问：“所以，你不想活了，对吗？”
洛九张了张嘴，没出声。
“就因为中了个还没确认是什么的毒，你就打算如此轻易的放弃？”
“你就这么胆小，这么怯懦？”
“我猜，你是想杀了皇帝，然后轰轰烈烈的去死对吗？你觉得自己这样很伟大吗？”
“生命对于你来说，就这么不值一提？这个世界对于你来说，就这么无关紧要？啊？你说话啊！”
范闲气得眼角发红，声音越来越大，他揪住洛九的衣襟，越揪越紧，说到最后，差点把他整个人提起来。
洛九被勒得喘不上气，他一掌拍开范闲的手挣脱出来，甚至用上了真气。两人同时踉跄着后退，跌坐在马车旁的泥地里。
洛九噗的咳出一口血，大声吼道：“对！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这么无关紧要！我讨厌草菅人命的青楼，讨厌欺凌弱小的官府，讨厌阴险歹毒的皇帝！不过才来了两天，这个操蛋的世界已经让我感觉喘不过气！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想离开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走错一步，我就被迫染上了毒瘾！我太知道那样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他们会为了一点药，什么都肯去做，连出卖灵魂也在所不惜！他们会一点一点变成行尸走肉，然后烂在泥里！”
“对，我就是要杀了狗皇帝，然后会怎样都无所谓！我只希望干干净净地离开，只求，别连累了你。”
“对不起。”
洛九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
——虽然这个世界无关紧要，但是你对于我，很重要。
——但是对不起，你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我的尊严重要。
一阵沉默。两人都需要时间，收拾一下情绪。
“说完了？”范闲终于平复了呼吸，扔过来一把匕首，然后一把拽起洛九，“说完了走。”
“去哪？”洛九被范闲拽上了马车，脸上还沾着灰，面露茫然，眼带水光，像一只走丢的花猫。
“不是说要杀了狗皇帝吗，走，我陪你一起。”范闲架起马车向前，语气轻松，仿佛是说走，我陪你一起去吃个早饭。
“要杀也不是现在，现在去闯皇宫那不是白白找死吗”，洛九无语，“皇帝让我每月觐见一次，想必是需要每月服一次解药，到时候有机会单独面见皇帝，杀他机会更高些。这一个月里，我们想想办法，最好能反目成仇，到时候少连累你一点。”
范闲笑了，那是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所以，你也不是想今天就死，而是想一个月之后死。是这个意思吧？”
洛九本能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大概，是这样？”
范闲就给他分析：“你看，反正你也不想活了，那你这条命，暂且就交给我吧。这一个月，我叫你吃药你就给我吃，我叫你治病你就给我治，总之什么都得听我的。等一个月到了，我要是找不到希望救你，咱俩演一场戏，就此决裂，到时候你去杀你的皇帝，我还当我的提司，以我之能，想不被你牵累还是做得到的。”
“但要是我能救了你——”
“洛九，你这条命，往后可就不只属于你自己了。”
范闲朝洛九伸出右手：“成交吗？”
洛九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和他相握，“好，成交。”
约定达成，小范大人露出一个狐狸般的坏笑：“既然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什么都听我的，先叫一声安之哥哥来听吧~”
洛九冷笑：“你在想屁吃。”
“叫爸爸也行，我不介意多一个好大儿。”
洛九伸出长腿一扫，砰的一声，范闲被踹下了马车。洛九接过缰绳，有模有样地抖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没管地上惨呼的小范大人。
“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我单手揍你！”范闲爬上马车，劈手夺过缰绳，气呼呼地说。
“即使受了伤，我也能一个打你两个。”洛九不再给范闲继续吹牛的机会，转移了话题，“现在去哪？”
“不是说过了吗，滕梓荆家。”
洛九面露疑惑，用眼神示意范闲：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出城的借口。
范闲解释道：“他家真在城外，也是真请了我去坐坐，就在前面不远。你伤口发炎，需要尽快消毒。我先给你处理伤势，然后蹭顿饭，咱们吃过饭再回城。”
洛九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连累你还不够，何必再多牵连一个人呢。”
“晚了！滕梓荆假报死讯和我一路从澹州来到京都，又和我们一道上了公堂，他早绑在咱俩这艘贼船上了。”范闲甩了个鞭花，呼哨一声，没理会洛九的拒绝之意。“现在，把你昨天的一举一动，和皇帝的每一句对话，都讲给我听。”
“我什么时候和你上一条贼船了……”洛九咕哝了一句，在范闲瞪着眼举了举鞭子的威胁下，开始一字一句地复述起那惊心动魄的半天。说是半天，但大部分时间洛九不是跪着就是晕着，真正能转述的，无非是庆帝和梅执礼的对话，以及庆帝和自己的对峙，加起来也就不到两盏茶的时间。
范闲听到庆帝嘴上说要梅执礼荣归故里，暗地里却要半路截杀，还要鉴查院装成马匪，有点不屑地撇了撇嘴，叹息鉴查院跟错了老板，这种脏话都要接。听到洛九独自在殿前跪了两个时辰，又有点不悦：“你这又是何必！”可再听到洛九直面箭锋，被箭簇擦着脖子飞过，却躲也没躲，亲手选出印章，眼睁睁看着它被炙红，生受炮烙之刑，却一声不吭，最后被庆帝强迫，才张嘴惨叫时，他的攥紧双拳青筋暴起，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狗皇帝！”
“咱们早晚有一天杀了他！”
洛九没有回应，在他心里，没有“咱们”，也没有“早晚”。他告诉范闲这些，不是想要他陪自己报仇，只是想提醒他这位庆国的皇帝是怎样一个人。
他提醒范闲道：“现在想来，皇帝非要迫我惨叫，无非是想试你的反应。你等在宫外备好车马，已然触怒了他，要是你当时听到动静冲进来，咱俩说不定得一块儿完蛋。”
洛九一边讲述，一边自己复盘：“即便再重来一次，我也不能表现得更好了，我想着结局无非是是生，或者死。可是想要我去死也没那么容易。结果棋差一招，生不如死，也只好认了。”
范闲却道：“依我看，你不是表现得不好，你是表现得太好了。像你这样的人，落在这样的皇帝手中，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或者死的选项。他舍不得让你死，更不敢让你活！”
洛九自嘲一笑：“我这样的人？我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范闲却道：“那你怎么不能像梅执礼一样，怕死怕得战战兢兢屁滚尿流呢？如果你怕死，他大可以拿生死威逼令你就范，可你连死都不惧，他还能拿什么来威胁你？不要和我说忠诚，别说你是演的了，就算是真的，这样的皇帝也根本不会相信忠诚，只会有无尽的试探。”
他想了想又说了一个猜想：“更何况，我怀疑，狗皇帝以为你不是人。”
洛九：“啥？”
——我合理怀疑你在骂人。
范闲道：“你不是说，他仔细端详了你流的血吗？我觉得他是想确认你是不是也会流血。也许他封建迷信，但也有可能这世界上真有超自然的存在，而皇帝是知情者。”
洛九感觉自己还没搭好的世界观又要开始重建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超自然的存在吗？“
范闲笃定的点头：“有，我五竹叔就是一个。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洛九不说话了，他开始想象范闲的这位叔是个怎样的人，才能被自己亲侄子怀疑不是人。
“我猜，皇帝应该不知道你认出了那是什么毒，他想让你觉得每月服一次解药就能平安活下去，这样他才能让你慢慢深陷药瘾，最后控制你只能为他所用。所以，他该会再给你点甜头，让你觉得自己过关了。”范闲思索一番，又猜测道。
“小范大人料事如神。”洛九叹服，“今天早上，侯公公传旨，皇帝老儿给了我鉴查院提司之位，许我见官不跪，还给我准备了专属皮肤，喏，就是我身上这套。”洛九提了提身上赤红如火的绸衣。
范闲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狗皇帝还挺有审美，这衣服但凡换个丑点的人穿，都会像只火鸡。”
“你才火鸡。”
“可惜啊！这皇帝就是有点儿眼瞎，不知道等他发现，手底下两位提司都要造反时，会不会后悔设置了这么个倒霉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