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回到房间中,才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自己离开京都,鉴查院诸人诸事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范闲手中。静水深流,完成不带一点火星的权利交接,或许这便是陈萍萍所谋。
真是厉害。
第二日,洛九早早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一包衣物,一杆长枪。
长枪便是击碎抱月楼的那杆重枪,洛九用着极为趁手,特意请人给他找来。毕竟战场上不是一对一的打斗,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即使是洛九,也不敢空手接万刃。
收好行囊,洛九便托腮等着出征吉时。他想象中的自己,红衣骏马,身负长枪,单骑出城,风萧萧兮易水寒。
实际中——
“院长吩咐,今日不许你穿赤焰红衣。”影子一板一眼地转达。
“这他也要管?”洛九觉得陈萍萍简直像小学班主任,穿红衣违反校规了么!
“你戴罪出征,不是去娶亲的。院长原话。”影子复述了一遍。
洛九气得吸了口气,他平时像娶亲吗?
衣服什么的,洛九其实没太大所谓,最后还是换上了影子拿来的白衣。但是等他走出地牢,看到眼前两头驴,和驴拉着的囚车时,洛九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陈萍萍安排的?”他咬牙切齿地问。
影子默认。
“我TM是上战场!不是上刑场!”洛九额头爆出了青筋。
影子并不解释,只是沉默地和洛九对峙。
“让陈萍萍过来。”洛九站在原地,摆出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开口就是,叫你们领导过来。
但是影子没有选择合作,他选择了暴力。
影子身形刚刚一动,洛九就反应过来,但他此时功力尽废,根本跑不过影子。两人在院中你追我逃,活像熊孩子上房揭瓦后的大型家暴现场。最终,影子失去耐心,一把揪住洛九后衣领,强硬地把他塞进了囚车,单手捏住他双腕束缚在车顶。
“影子!你TM给老子等着!”洛九无从反抗,只好怒骂一句。谁料,一直沉默的影子却开口了:“嗯,我等着。你活着回来。”
洛九被这突如其来的煽情台词惊到了,然后就听咔的一声,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腕。
——白衣落拓,虎落平阳。
两头驴垂着耳朵,摇头晃脑,慢悠悠地拉着囚车,跟在其他要运往前线的辎重车队后面。
范闲在门口等他。看到洛九憋屈地坐在逼仄的囚车中,双手被缚的样子,小范大人挑了挑眉:“走吧,我送你一程。”
洛九闭了闭眼:“别送了,丢人。”
“这可由不得你。”曾几何时,洛九对范闲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小范大人原句奉还。
不知为何,洛提司武功被废戴罪出征这样机密的消息竟然一夜传遍了京都。鉴查院门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一处的人只好先出来维持秩序,请众人勿要推搡,让辎重车先过。可是等囚车出来时,交通还是失控了——
“洛大人!”
“洛大人无罪!”
“洛大人保重!”
人群挤挤挨挨,高声呼喊,听不清每个人在说什么。可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很清晰,他们在难过,在愤懑,在担忧。
洛九用力眨了眨眼。
“家里煮的鸡蛋,洛大人带着路上吃!”一个包着头巾,虎背熊腰的大婶奋力排开众人挤上前来,哽咽着说,掏出一个包袱试图塞进洛九的囚车,但是囚车太过狭小,一时塞不下。
洛九双手挣了一下,没有挣动。衣袖滑落,露出他伤痕遍布的手臂。
大婶竟哇的一声哭了,声嘶力竭,哭的像个孩子。
洛九紧抿双唇,深吸一口气,温声说:“婶子莫哭,我没事。”
范闲伸手接过了那一包鸡蛋。
这个动作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众人纷纷往前挤,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往前递,试图塞进范闲手里,小范大人很快身上挂满了包袱。
一个老汉推着车上前,接过了范闲身上挂不下的包,放进菜车里,那是金老伯。金燕子跟在父亲身边,几乎哭成了泪人。
“别哭了。”洛九叹息一声。他想抬手拭去大徒弟的泪水,又挣扎了一下,用力到脸上泛起一抹薄红。
一声闷雷,暴雨倾盆而下。铁链声和雨声哗哗的响。
洛九全身很快被大雨打湿了,水珠顺着他的发丝和脸颊滑落,白衣一角粘上了泥点。
“给我解开。”洛九低头,看着同样被浇透了的范闲,被雨水润湿的眼睛里像有火焰在烧。
小范大人低叹一声,用上真气,抽剑砍断了束缚洛九的铁链。他知道,洛九已经要忍不下去了,如果不是内功尽失,他可能早已经挣断铁链甚至击碎了囚车。
洛九摆脱束缚,整理了一下衣摆和凌乱的长发,换成了得体的跪坐姿势,仿佛他是在室内喝茶一般。他微微倾身,素手探出囚车,擦去了徒弟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别哭了。”他又重复了一次,“师父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人群中,数把伞从四面八方递来,囚车旁挤着的人想撑开伞给洛九挡雨,但车子太高,几乎遮不到一点。
洛九笑了一下,对众人抱拳,没有雄浑真气支撑,他无法让声音响彻在每个人耳边,便用自己嗓子所能发出的最洪亮的声音对众人喊道:“众位父老乡亲,谢过大家!我没事!雨大了!各位请回吧!”
但是并没有人离开,驴车缓缓往前,众人便跟在后面。
他们路过流晶河,青楼里的姑娘们等在河畔,她们在洛九的车行过时,纷纷跪下叩首,竟形成一道五彩斑斓的波浪。
洛九直起身,又躬身回礼。
他们路过二皇子清空过的街巷,巷子里的商贩、伙计立在自家铺子门口,他们在洛九的车行过时,深深俯首行礼,递上自家酿的最好的酒,卤的最香的肉。
洛九回礼谢过。
越来越多的人,跟在这辆车队后面。他们彼此扶持,互相撑伞,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高官贵胄。在这一刻,在这条路上,所有人是平等的,他们做同一件事,为同一个人。
鉴查院的人来了,竟是陈萍萍亲自率队。他坐在轮椅上,影子持一把黑伞将他遮住。朱格、宣九、甚至言若海,都站在陈院长身侧。王启年,邓子越等人立于其后。洛九的车行过时,所有人剑光出鞘,向他致意。
洛九和陈萍萍隔着雨幕对视了一眼,然后错身而过。
转过一个街角,洛九看到了司南伯范建和柳姨娘撑着伞,身边带着范若若。他想起迟迟未能成行的登门致歉,躬身拱了拱手。范建哼了一声,又冲他点点头。柳姨娘一脸忧色,就像那日她看洛九进宫时一样。
范若若望着洛九,这个哥哥从不许她与之相见的人。在她耳边,哥哥曾多次诋毁其为渣男,而此时,哥哥却走在这个人身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甚至没注意到父亲姨娘和自己。
而洛九呢?他端坐于囚车内,却安之若素,风雨如晦,却自在从容。不知为何,范若若忽然泪流满面。
如果范闲注意到了她,一定会后悔,让妹妹第一次见到洛九,是在此时。
街角的二层小楼上,林婉儿也来了。她裹着斗篷,在洛九经过时,低声咳嗽了几声。侍女忙扶住她想让她坐回屋内,却被她甩开手,使劲摇头拒绝。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全部跟在洛九身后。
万人空巷,倾城相送。
他们仿佛是在同时告诉她——洛九无罪。
林婉儿甚至不知该不该恨洛九,她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狠狠咳嗽起来。
范闲若有所觉,朝上方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看到。
他转回头,继续跟在洛九身边。一路上,两人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用说。
——你看到了吗!有这么多人在乎你,有这么多人在等你!请你,更在乎自己一点!请你,活着回来!
——必归。
一骑快马赶到,是侯公公来了。
“传陛下口谕!赐洛大人府邸一座,今已落成。洛大人请看!”
洛九顺着侯公公手指的方向,看到右侧街尾的巷子里,一道崭新的朱漆木门,青砖黛瓦,玄色匾额,上书“洛府”。
这不仅仅是一座宅邸,更是一个清晰的讯号——陛下,也在等洛九归来。
人群中传出一阵喜极的低泣。
附近一座高楼上,林相见此一幕,叹了一声:“走吧。这一局,是我输了。”
袁宏道站在一旁,不解地问:“相爷?”
林相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地转身:“一个故事里,总要有一个反派的。只要洛九不死,等他荣归之日,就是陛下,废相之时!”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