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布利和狼刚进入磨练机制的时候。

趁着幻境生成的时候，狼疑惑道：“猫，你在做什么？”

“不会影响磨练的。”布利说。

狼半信半疑。磨练机制里的磨练，是带有目的性的自动生成的幻境，由挑战者或挑战者们自身记忆、心思、追求和其他一些随机元素融合而成，有点像是普通人类的梦境，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且这些幻境比梦境更有真实感，形式上更像是全息游戏。

磨练机制幻境的整体风格比较冷硬，不会有纯感情、道德或哲学层面的磨练，总是以战斗和完成任务为主要元素，难度是挑战者们实力中和之后的结果，偶尔需要情感上的考量，也是以挑战者之间的协作关系为基础的。

如果你永远和朋友一起接受磨练，幻境中可能存在的感情元素会是“战友情”，而如果你和恋人一起并肩战斗，幻境中出现的元素大概率还是战友情，这是包括梅里特伊妮、贝恩丹德在内的很多情侣都证实过的，所以磨练机制也被戏称为不需要爱情的无情提升机器。

即便如此，很多人还是会选择在进入机制之前放空大脑，这样生成的幻境会更随机一些，不会强迫挑战者正视自己恐惧或担忧的事情。这一方法的有效性有待核实，反正狼是深信不疑，每次进入机制之前必变成天真无邪的狼崽，尽管暴风雪经常调侃他平时就够迟钝了。

至于馆猫，他总是以布利形态进入。之前有一次狼执意要求他变成暴风雪，这样或许可以降低幻境的难度，来一段轻松的小动物野外冒险。

布利再三推脱，最后终于妥协，结果生成的幻境内容令人震惊——

人类形态的狼和馆猫，在不知为什么冷得像冰窖还刮着无端寒风的图书馆里艰难前行，一边给尾随他们的虚构大白猫寻找零食和玩具，一边撮合偶尔冒出来的小情侣，还要提防随时可能倒塌的巨型书架、会逐渐变成迷宫的狭长走廊。

他们遇到的需要武力消灭的小型BOSS包括长相奇丑的小偷、强盗、没素质或怕猫的读者、看书睡着然后开始梦游的读者、办了一次读者证就再也没来过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企图逃跑的读者、对虚假大白猫过度热情以至于行为举止有些危险的读者，还有各种变成怪物的绘画工具和文具，数不胜数。

中型BOSS就更加离奇，包括但不限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黑化的初代馆长，幻境里的人和动物长相都相对普通，不会和现实里一模一样，狼和布利是通过对方的衣着打扮认出的，还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黑化的贝恩丹德夫妇，同样是被衣着打扮和言语暴露的，总之是暴风雪认识的人连番出现，就连狼都成了一个必须击败的敌人，虚假的狼企图取代真正的狼然后偷袭干掉虚构大白猫，最后被狼自己和布利联手解决。

最神奇的是最后的敌人，是对暴风雪失望的梅里特和伊妮，狼和布利打得极其辛苦，最后虽然成功了，各自增加了磨练次数，但是完成整个幻境耗时长达五个月，创造了两人联手作战的最拖拉记录。

在此过程中，布利总是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甚至会感慨“这次的磨练还挺有趣”。因为让馆猫变回暴风雪造型是狼提出的，狼没法抱怨，只能饥寒交迫地一路打过去，简直比在北极荒野求生一年还艰难。从机制里出来之后，狼休养了好一段时间，心理上和生理上都颇受折磨，从此之后他看暴风雪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怎么啦？对我有意见吗？”暴风雪问。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狼严肃地问。

“当然咯，我对每个人都有意见，哼。”暴风雪高傲地昂着头。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狼心想。

“我觉得你有点被害妄想症。”狼又严肃地说。

“不是我的问题，大家都有做噩梦的时候嘛。”暴风雪强词夺理，“幻境会夸大人的恐惧，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狼最大的感慨是，猫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内里是个胆小猫。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猫，你辛苦了。”狼最后说，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

“…”暴风雪总觉得，他在狼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

在那以后，狼再也没有提出过相似的要求，他还以为大白猫和自己的狼崽形态一样无欲无求，没想到这家伙的小心思不是一般的多。布利则正相反，几乎从不会让自己的意念左右幻境的主题，他的存在只会时常给幻境带来和伊利斯相关的背景，以及相对固定的惩恶扬善主题。

这次布利和平时相比显然有情绪波动，和洛恩说了很多发自内心的话，狼有点担心，这次的幻境会不会又变得奇怪，比如所有敌人都是和馆猫绝交的、对馆猫失望的洛恩…之类的，就很符合暴风雪看谁都不顺眼，又担心别人看自己不顺眼的性格。

幸好暴风雪的噩梦并没有重演。

幻境的背景是个随机生成的大城市，主要任务是消灭【王朝】，辅助任务是保护一些分布在城市各处的年轻女孩和小孩，以及从【王朝】手里抢夺一些失落的宝物，最终敌人从一开始就给出了，是【王朝】的创始邪神。

相对正常，甚至可以说是过于正常的一个幻境，明显是以两人战胜【王朝】的决心为基础构建的，随机元素不是很多，主要是这座城市本身——在现实中，布利和狼都没去过别的城市，这种规模的大城市很可能是机制从现实世界中搬过来的，算是让他们长长见识。这也是馆猫不需要离开伊利斯的原因之一，幻境里总有新奇元素供他探索。

狼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布利却发现了别的迹象。

这座城市，有点像他通过其他媒介见识过的莱拉尼。

这么说来，这次磨练的背景可能并非完全随机，也融入了一些他的想法和担忧——和洛恩相关的。他受到洛恩的影响，原本对莱拉尼就不怎么美好的印象雪上加霜，再加上刚刚和洛恩告别，布利的自我调节能力很强，不会让幻境变得完全以洛恩为中心，但他也不能完全清除心中杂念，一些和洛恩有关的事物成功侵入了幻境的生成过程，只是狼不了解洛恩这个人，所以没有意识到。

幻境是挑战者一部分心理活动的投射，不会说谎，挑战者必须勇敢面对自己心中所想。布利意识到，就像他安慰洛恩的话那样，洛恩对他的重要性也是超乎他想象的，能在他的磨练幻境中以某种形式出现的，都是最重要的朋友或是敌人，其他都是随机元素。

洛恩带来的影响不止是莱拉尼这个背景这么简单。

在营救创始人众多女友和幼小本家神裔的过程中，布利发现了一位特别的女士，和一个特别的孩子。女士的面容比其他人更清晰几分，她怀里的小男孩也让布利感到一丝古怪的熟悉。

除了布利自己的敏感直觉，女士和孩子看起来和其他营救对象也没那么不同，得知真相之后，年纪尚小的孩子自然没什么反应，女士则是和其他人一般惊讶，言行举止中带着自然的犹豫和迷惘。她抱紧孩子，眼眶泛红，对布利道谢之后，却缀在营救行动的队尾，仿佛随时都会意志瓦解，迷失在【王朝】的黑暗之中。

布利一直在悄悄观察她，在两人每次快要掉队的时候都及时出现，像是执拗的牧羊犬，绝不能让事情超出掌控。狼也意识到蹊跷，但是这看着像是布利的私事，所以没有插手。

布利和狼的任务之一是把一对对母亲和孩子通过火车运输到城外，让他们远离战场和危险，更是远离他们苦难的根源，【王朝】和创始邪神。这不是主要任务，成果并不影响磨练的成败，若是完美达成，则是可以一定程度上削弱所有敌人的实力。

布利小心翼翼地护送着这一批保护目标，不料创始人毫无征兆地发动攻击，而且只是一击，布利立刻打开防护法阵，那一道神力却无视了他迅即的反应，歪斜着刺向特殊的母子，在小孩脸颊上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痕。

这下连狼都反应过来：“是环境设定，这种攻击挡不住的。那个孩子…”

他望向布利，布利心中的猜测也终于得到确认：“我知道。”

是洛恩。这一场景明显是融合了布利记忆之后诞生出的，而布利的记忆，又是来自少年洛恩有关自己脸颊上伤痕来历的坦白，一切就这么串通在一起，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当然，其中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洛恩是初次拜访伊利斯之前受伤的，而非婴幼儿时期，伤害他的也不是高端神术。符合事实的是，当时是洛恩的母亲抱着他，而且…

十多年前，少年洛恩指着脸颊上的纱布，小声说道：“是我父亲造成的。”

这便是把布利记忆中洛恩经历和【王朝】联系在一起的枢纽了。

突发事件之后，布利和狼一路披荆斩棘，在漫无边际的大城市里兜兜转转，终于把几个保护对象送上一列看起来不怎么先进的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布利通过车窗看到了洛恩的母亲和孩童状态的洛恩，两人必定不是现实世界中的长相，但布利知道他们是根据自己的记忆和情感幻化而成。母亲和孩童靠近窗户、向外张望，小洛恩把脸贴在窗户上，目光茫然地落在布利周边，他的母亲则是直直地看向布利，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布利转过头，没有再和两人对视。

“磨练果然又变得奇怪了。”狼无奈道。

“不会有更多了。”

“你确定吗，猫？”

“确定。”因为他对洛恩最复杂的情绪已经随着火车的离去而消散了。

自从翻找到当年的记忆，一个画面就牢牢地印在布利脑海里。

少年洛恩把脸贴在火车窗户玻璃上，和站台上的他对视。洛恩好像在喊什么，鸢尾先生形态的布利听不到，但是他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不舍与绝望。

那双眼睛仿佛在说：能不能把我留下？我不想回去，我想永远留在伊利斯。

但是他无动于衷，和少年洛恩挥手告别。

有那么一瞬间，布利想过要不要以某种手段把这个孩子留下。最终他还是没有插足人类社会的法律和运转。布利自认为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他让少年洛恩有了可以喜爱、可以期待的东西。书本和伊利斯，或许他也可以包括在内。其余的，他只能祈祷。

若不是生死一线，不是和非自然世界相关，布利无权夺走别人的孩子，也无权接手普通人的命运。他只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别人的人生终归是他们自己的，布利不得不让少年洛恩按照既定路线继续人生，只是不要忘记这个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一座城，不要忘记向着光明前行。

可是，看到少年洛恩无声哭泣的模样，看着对方在他视野中远去，布利还是心口一阵钝痛。这个孩子未来会怎样呢？如果他是个孤儿，自己能不能让图书馆收留他呢？

随着其他事情的发生，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悔意与新的快乐在心头堆叠，旧的悲伤渐渐被遗忘。

无论洛恩对他当时的无动于衷有没有怨恨——显然没有，布利终究是心怀愧疚的。

这是他许诺洛恩不会再忘记对方的原因之一，也是为什么布利和暴风雪总是对这位新学生格外好。馆猫想弥补过去的错误、不得已做出的决定。

洛恩回到了伊利斯，找到了鸢尾先生，就像小时候的他下定决心要做的那样。

不仅如此，他还成长为了馆猫可以当作知己的存在，馆猫的优秀学生，方方面面都符合馆猫的审美，极其令猫满意。

布利为洛恩感到骄傲。他知道，他绝不能再次把对方从他的人生中剔除。如今的洛恩是他最重要的学生和挚友，是个他无论如何都一定要留下的人。

只要布利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便没有他做不到的。

“总觉得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继续寻找保护对象和敌人的路上，狼自言自语道。

“狼。”

“嗯？”

“你觉得伊利斯需要第三位真神吗？”

“…”狼怀疑自己听错了。猫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又开始胡言乱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