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躺在地上。
疼
浑身的骨头好像拿磨碾过一样,做了灰粉,虚无地飘荡在他的四肢五脏。
疼得他无意识念叨起姐姐。
天上开始下雨了,砸在脸上。可林言看不到天空,他仰着脖梗,目之所及依旧是黑漆漆的屋檐。他忍着疼,自己站起来。
他记得这个地方。
林言又望一眼顶头的匾额,抬脚跨进那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大门。
——他还记得这个梦,梦里那些嬉笑,还有那些捧着白衣的丫鬟。
可他依旧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只盼着能找寻到当时最后听到的声音。
“姐姐?我是佛奴。”他兜转在花丛小径之间,可这一次的梦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梦里死寂,花开放着,却不会在风中颤。
这一次无论是笑的,吟诗的,还是嬉戏的声音都静止了,甚至连多的人影都不见。
只有林言。
好像他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这里不容他——
这个念头无端自林言心中生出来,来得莫名其妙,好像是有谁在他耳后念叨。
这里不容他——欢笑时他死寂,死寂时他又做了这里唯一的生灵。
把他排除在外,好像存心要告诉他,此地嗔痴悲喜都与他没有关系。
本来就跟他没有关系,林言心里想着,他是因为听到姐姐的声音才会想要再次进到这里。
这一处所见与他所到过的任何一处都不同——承得光荣,也做得温情,精美得恰到好处。
“姐姐?”林言不自觉又叫一声。
每一道门都锁着,每一道门后都有声。林言是这样的豪园中没有拜贴的无礼之客,理所当然被主人家排斥着。
可有一扇门正开着——青竹翠翠,与前一个梦影不同,但林言认出这分明是他当时出来的院落。
有一个声音在他耳后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
那声音极短促,又轻,林言猛然回头,背后空落落无人。一阵长风刮过,百杆翠竹叹息,将林言弹出这一场梦境。
“佛奴?”
来不及分辨最后听到的声音又是谁,林言弹起上半身,一手擒住抚在脸上的手。直听到黛玉一声吃痛才回神,急急道:“姐姐,你没事吧,我弄疼你了?”
“哪儿那么容易就疼了伤了?”黛玉轻笑,点一点林言的眉心:“正跟我说着事,竟忽然睡过去。可见累了,你上床上歇一会去吧。”
“姐姐,我不累。”
“还说不累,这样坐着就眯了眼睛——快去吧,旁的事以后再说。”
“我真的不困。”林言抹一把脸,又环顾这周围,确定自己当真离开了那蹊跷的梦境。
因见他坚持,黛玉便也不再多说。自个倚在光里,脸颊被太阳映得几乎透明——春天寒热不定,夏天又燥闷,秋日里还没养好夏日清减,转眼一场风来,竟是要落雪。
这是他们出孝期以后的第一个冬天。
“姐姐,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刚说到秦将军回来。”
混乱的思绪被黛玉轻易扯回来,林言稍顿一刻,整理好措辞,继续与姐姐一一道来。
秦向涛的父亲打了胜仗,皇上开恩,准他们父子提前回京。陈谦时把林言带回去的时候秦将军也在府上做客——秦将军就是谦时口中的‘客’么?
跟前两个都是可亲的长辈,这些年对于林言各有教导。林言答着他们的问话,心里却始终围绕着一种微妙的复杂情绪。
“那位秦将军就是‘客’么?”
黛玉在几句言语之间便觉出不对,她的手指摩挲着杯沿,指甲的颜色比那只小盏更苍白。
林言极缓慢地摇头。
“秦将军身后侍立的人面生,虽高大......”林言抿一抿嘴,压低声音:“可我靠近的时候,隐约闻到一股香粉气。”
“宫里来的。”
“嗯。”林言点头:“除了宫里的公公,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男人身上会带这样遮都遮不住的浓香——秦将军可不是会带着外宠招摇过市的人。”
黛玉没吭声,只是一下下晃动着那只粉白小盏,她明白林言的意思——人是秦将军带来的,宫里的那位要评他斤两——可为什么是佛奴?即便他读书有些名堂,可未来不可预估,朝堂并不缺一个案首。
是因为他是斐先生的弟子?亦或者不过是秦、陈两家的长辈提携后生?
有宫里的来看,只说明那一位听见了也记住了。这会再怎样细究缘由都落了后程,不如琢磨将来去向。黛玉沉吟片刻,轻声问着,心里却先一步有了答案:“你心里怎么打算的?”
“今上看重孝义之道,我为民,自然忠君护君,虽说......”
为防隔墙有耳,林言剩余的话便没有明说。可他知道姐姐一定懂得他的意思,而黛玉也却是与他想在一处。
不论是什么因由,皇上都怀了拉拢的意思。林言再怎样筹谋都要顺服于君,秦、陈两家的长辈就是来打先锋。他们大约确实也盼着林言与他们走在一处,不然也不会叫陈谦时先说‘有客’。
如今的朝堂大权依旧把持在太上皇手中,可那又如何,太上皇老了,总有一天山陵崩。而如今的皇帝约莫也不耐烦再被君父压制,在这时便急着补充新的种子。
一个年轻人,有名师而无父族,母族庞然却无物......
黛玉微微一叹,对上弟弟的眼睛,也只得道:“对方既然没有明示身份,想来便是不愿声张的意思。你且不要往外说,没得传扬出去再给府上惹来祸事。”
“姐姐,我晓得。”林言从不会在姐姐说话的时候显露出厌烦,他认真听着应着,握住她有点冰凉的手指,在掌心细细捂热。
此事终究不好多说,黛玉似无事般将话题引到别处,林言也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又说起在国子监里的趣事。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你的生辰,按说该小贺一下,只是与二舅舅前后脚的,便不好多张扬。”黛玉伸手将林言的一缕散发捋到耳后,指甲轻轻点过他面颊的一点皮肤:“我与你其他姊姊妹妹也商量,就咱们在一处吃一吃,玩一玩,权当压一压你的岁数。”
“只消咱们在一处,贺不贺的也没什么。”林言笑一笑,带上些狡黠的意味:“姐姐预备送我点什么?”
“刚说得那样好听,这会又问我要东要西。”黛玉失笑,扬起手腕,落指却轻。点在林言的鼻尖上,只道:“少不了你的。”
林言想着他跟姐姐说话好像总是这样——纵使话题紧张也没有叫人心慌的时刻,好像笃定了世间风雨再大也吹不开他俩。这样的想法叫他打心底里高兴起来,可是一时想到宝二哥,一时又想到姐姐,飘扬的心又落下来。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黛玉又微低头去看林言带过来的文章,只是眼珠不时朝他看一眼,分明是等着。
“姐姐,我是好奇宝二哥的事......”
他问完这一句就紧忙低下头,黛玉却全无反应,依旧细细读着手中的词句。
“说得来便多说几句,说不开就不提。这不是什么大事,也没人欺负、敷衍我,你不必担心。”
“那就好。”
更多的事林言不好意思细问,可这会得了姐姐的保证,便也暂且放心。可这一段对话却叫他的内心深处一个激灵,暗自想那句‘有凤来仪’,不正像宝二哥的声音?
宝玉早听闻林言回来的消息,可他近日还没与林妹妹和解,这时更不好打搅他们去,心里觉得没劲,又招罗着人来更衣,嘴上说:“我去看秦钟去。”
他与秦钟自在书塾中便是情好日密,一朝得趣,更是交好至骨头里。可惜这会秦钟身体不济,宝玉纵然收拾起书房,到底缺失一位陪客夜读。
不多时车马齐备,宝玉上车,沿途往外面看到时候,不禁又想着给他林妹妹淘些有趣的玩意。
来至门首,屋内且静,宝玉打帘叫一声‘鲸兄’方走至近前。秦钟此时面色添一重枯黄,见着宝玉,气色倒稍稍转好。
“你这时来,也叫我这里多一些活泛气儿。”
“这是说什么,我还盼着你尽早大好,咱们还一并玩耍读书去。”
秦钟听了宝玉的话,愣笑半响,只眉宇间尽是悲苦之意。
“我听闻那林府的公子正在府上,倒是感念你这会还记挂我。”
都知道秦钟不知前因内情,可乍听秦钟说到林言,宝玉还是一阵失神。而秦钟患病日久,眼花头昏,一时也没觉察宝玉心情,只是叹息:“说来我对他也神往已久,不成想竟直到此时都没有幸结交一番。”
“这是什么大事?你宽心,待你再好些,我便与他说,咱们几个也好生聚一聚。”
宝玉握着秦钟的手,秦钟却想着智能儿。他自与智能儿绻缱缠绵,得了意趣。这会答宝玉问汤问药,不免心里又一阵恍惚,没留神,却说道:“我是颇有悔意,早该学那林相公,纵使不求头名,也不至于今日——”
话没说完,他自己又回魂,见宝玉不应声,颇自嘲道:“我病得发了昏。”
这之后他二人如何交谈暂且不提,转到林言那边,仍算着此时刚到十月,内心里倒很高兴自己又见长一岁。
总该一年有一年的长进。
他将那个怪梦的疑影儿丢开去,又跟姐姐商量起预备给舅舅的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