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挎着一只竹编小篮,挨着小径一溜烟过去。她走得很仔细,挨着凉荫,又挑得平地。这时且不忙,人声响在很远的地方。可隐约的,雪雁听到追过来的声音——拍门一样,她听到时已经变得不耐烦。
可这时声音在,人却不见。雪雁停下脚步等了一会,才看见碧痕在一排花丛后绕过来。见她在原处站着,叫道:“雪雁,你脚步好快。”
“碧痕姐姐,我这会刚拿了给我家姑娘的东西,心里赶,你别见怪。”
碧痕穿一件青套紫,不怕累一样,还坠着几个彩丝珞子。她的年轻是她的幸运,不然单看此时她与雪雁说话时的模样,并不难想象将来是怎样的刻薄——只是方才说到正好她年轻,于是这份隐约的不足便也作了她的一份特色。
她的眼睛是很圆的,但眼珠向下撇着,露出太多的眼白。雪雁笑眯眯的,好像自己觉得累了,将那只小篮垂进臂弯。
“好姐姐,你这会不去顾应宝二爷,怎么叫住我在这里闲谈?”
“我可不是来玩。宝玉要弄些花啊枝啊的,放心不下旁人,叫我来采。”碧痕哼笑,恨不能把小篮上盖着的布料上每一片叶子纹脉都看清:“你这是刚过来?唷,我猜猜,又是你家哥儿给姐姐送东西了?”
“哎。”雪雁笑一声,又道:“碧痕姐姐,我还得赶着将东西送到姑娘手里,这会先走了。”
“我也正要走,咱俩搭伴儿。”
碧痕两手都抱在胸前,看着身侧的雪雁,一面走着,一面道:“我听说你家姑娘前儿开库房,里面的东西都赏人了?”
“哪儿的话,是姑娘要做刺绣,嫌一个人烦,点人陪着。”雪雁把耳边的一缕头发撩过去,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都是碎布料子,样色也旧。”
“那也够大方的。”碧痕又哼一声,道:“咱们这样的人家,漏个石头出去,别人也当金子拿。”
雪雁听着,只是笑着应一声。她这样的反应没能令碧痕满意,她又压低声音,跟雪雁笑:“好妹妹,咱俩也认识这许久。我家二爷又跟你家姑娘好,你得了什么好东西,也让姐姐我开开眼啊。”
“我要是有东西叫姐姐开眼就好了——唉,还说呢,前儿的碎布头子我都没得拿。”
“真的?你家姑娘那么疼你。”
“姑娘疼我,平素做新衣裳想着我,有好吃的记得我,我还要什么?”
“傻丫头,你心里就没个想头?”
“什么想头?”雪雁这下是真的糊涂了。
碧痕发出恨铁不成钢一样的‘嗐’的一声。
“别的人家的哥儿,屋里谁没个三丫四婢的?就你家哥儿,来来去去几年了,还是个进不来内院的文墨。”
“我家哥儿平素都在国子监,即便配了丫鬟,难道要带了学里去么?”雪雁见碧痕不说话了,自己拢拢篮子上的布盖。可还没抬头,又听碧痕在耳边道:“那你们私底下没什么说头?”
“那可没有,我只盼着我家姑娘哥儿健健康康,吉祥安泰。”雪雁笑着,眼睛都叫睫毛遮住了。她渐渐明白碧痕是打听什么来的,心里愈发期盼这条路不要太长,可碧痕显然没这个意思。
“也是咱俩感情好,这些话我也只与你说。我们这样的虽说只靠着主子,但平常也得为自己想想。你年纪小,不好在院里掌事,但万不可没个谋划。”碧痕不知是想到什么,隐隐的竟有几分义愤填膺。她狠狠把一条辫子往后一拨,道:“趁着年轻,主子喜欢多得些好处才是。”
雪雁只笑:“你也说我家姑娘大方。跟着这样大方的姑娘还要起谋划,我怕老天叫我没福气享。”
“你这话又是不对了,刚不还说好料子么?你都没拿!外面的婆子拿这个坐庄,你不拿,可是白白损失好几个钱。”碧痕说着,低头却见雪雁直直望着自个。那样过于专注的眼神叫她吓一跳,但一个晃神,眼底下又是那副娇憨样子:“坐庄?那不是赌钱么?”
“什么赌钱,不过是闹着玩罢了。”碧痕又把往后拨的辫子搂回来,只她眼尖,忽然拎起雪雁的一只袖子,连带里面的腕子也被吊起来:“你这镯子倒像个好东西,没个五两十两买不来。”
“哪儿能呢?这还是我还在苏州时候买的,就在集上——只要这个数。”雪雁比个手势,碧痕却不信,只道:“不止!不止!”
“好姐姐,你不信我也没法子。平白叫我戴上个贵镯子,我还谢你呢。”
她俩好不容易才在路口分开,雪雁看着碧痕走远,叹一口子,把袖子拨下来盖严手腕。
这时候云层过去,天上又出来一点太阳,追着雪雁一路回去,直到她进到房里——那太阳犹不满足,打窗口钻进来,空中绕着‘日照香炉生紫烟’的紫烟。
雪雁因为自己这样的联想笑了一声,把篮子里的东西仔细取出,小心搁在炕桌上。黛玉刚午歇起来,暂且懒怠梳妆,正领着紫鹃在榻上坐着,那上面有散着的纸页,书卷,还有闲闲散散摆着的小物件。
“方才进来时瘪着嘴,这时又笑起来。你来,我请你喝杯茶,吃块糕点。”
“我方才回来,赶巧遇着宝二爷那里的碧痕姐姐。”雪雁跟自家姑娘没什么隐瞒,她自偎着过去,想一想,又扭身去整理那只小篮。
“怎么?她叫你伤心了?”
“没呢,只是说了一路闲话,叫我听了心里不自在。”
“她说什么了?”黛玉晓得雪雁心思轻,真要叫她说了‘不自在’,只怕不是什么好话。
“姑娘,我心里一路都惦记这个事儿。”雪雁早知道府里不少人惦记着林言,因此也不愿再说一遍引黛玉不痛快。她心里计较的恰好是碧痕含糊略过的那件事,心里思量一番,这才把自己听到的说来。
“赌钱?”
“兴许还是大赌注,不然怎么还要‘庄家’呢?”但是玩耍,碧痕不必紧张。若是戏言,之后也不需要匆匆揭过。雪雁皱一皱眉,跟黛玉道:“她那个意思,也是说当时做的绣品值几个钱。”
“可那料子都是姑娘给的,只咱们这儿的人有。若真流出去,难道咱们院儿里的也参与了?”
红木小炕桌平稳,边缘刻着腾云驾雾的装饰,云朵的尾巴托着一根纤白的手指。黛玉微微摇头,止下雪雁欲言又止的话,道:“不尽然如此——内院的小丫头总不方便出去,或是卖了外面的婆子,或是干脆是嫂嫂妈妈的拿去,给她们做了筹码——这些都是有的,先疑了自家人,没得叫人伤心。”
林言这回叫人送来的是一套人偶,看烧制的手法却不像是京城的东西,想来是托谁买的,又叫文墨送来给姐姐。黛玉将一位蓝袍的书生捧在手里,指肚一下一下摸索着瓷白透红的面颊,她自己的脸也叫这瓷的小物件点映亮着,眼底闪烁着细碎的光波。
雪雁见黛玉和紫鹃都不说话,自己也不知该当如何。颇沮丧坐着,手底下整着一只小小的梳妆盒。那里面没有多精致的首饰,只是整套的琉璃梳子,按照数字的齿牙从粗到细、从疏到密的顺序一排摆着——那也是言哥儿带回来的,只是送了之后又信了木香养人的说法,又依样打造一套檀木的。
仔细梳头长气血,雪雁挨在黛玉身后,拿着那几只梳子按顺序梳着。黛玉默默的,手里依旧托着那只瓷的小书生。
她晓得家里赌钱的厉害,这样的府邸聚赌更是要不得——往小了说,是大小婆妇男仆贪玩难免误事。往大了说,赌钱时起了争执,乃至怀下祸心——都是要不得的。
可即便这会知道又能与谁说?碧痕那话看去此事存在已久——凤嫂子知道吗?舅母她们是否清楚?里面有没有她们身边得脸的人?参与的究竟有多少?
万一她们都晓得,自己贸然过问去只怕叫她们尴尬。纵然不知晓,叫她一个客居的提了,说起来也跟数落主人家失职似的。
黛玉将小书生放回去,手指点上眉心
——这样的事,总是无辜之人承担后果,没有公平可以讲的。
她们在府里住了这样久,这里下人的风气黛玉自然清楚。只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是长久伴着,曾经有好嚼舌的也叫黛玉寻了机会请走——她自然情愿自己院儿里的人无辜,可随意大开门户在哪都是祸患,更何况府里还有许多姑娘呢?
“这事且不要声张,你们平素做活的时候,也跟她们仔细聊着。”那些绣品的去处黛玉不好过问,紫鹃、雪雁却没什么顾及。问清谁留着,谁卖了,卖给谁,再去查验,就晓得都是谁参与了。
再往后,她再去凤嫂子探口风,若是凤嫂子真不知悉才好,一旦觉察此事,能一鼓作气把这根子都拔了才最好。
黛玉在心里想着,不知怎么还是不安。
她却担忧这是什么不好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