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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听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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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还只是开春,一场雨落却带着酷暑里的粘腻。衣裳昨日洗净,这会未干,反又把布料里面的香气逼出来——吊在一起,像是一排没收拾的鬼。

莺儿嗅一嗅自己的手腕,末了才知觉这香是从她家姑娘身上溢散出来的。隐秘地从袖口里钻出来,藤蔓般缠着手臂向上盘旋。细致修齐的鬓角勾勒出半边侧脸,依旧是端方大气,这时却像是从后面的灰调子的墙里挖出来的青白。

“姑娘......”她怯怯念一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不敢与姑娘说话。可她又想起另一番叮嘱,狠下心,还是低声道:“咱们今天还要去林府吗?”

宝钗原本一直没什么表情,听到这儿,却露了笑脸出来。

“做什么不去?也递了拜贴,人家早先便预备迎接——这会轻易食言,不是又加一层难堪?也叫人家白白忙乱。”

“可是......”

“妈一贯的好心眼,虽那般说着,但真往林府里去也不会拦。且我又不是什么尊贵人,缺了我,难道哥哥那玩闹的桌子就起不开?”宝钗的步子先快又慢,脱离屋檐的一层阴影,青白里便透出点红晕。可她又笑着,把那点活泛气遮掩着揉散:“走吧,别叫人家等着。”

莺儿于是不再说话,侍奉着宝钗上去马车。一路上遇着什么打量且不吭声,再不复先前的顽泼姿态。

宝钗也未言语,直到车子前行,眼中才隐隐露出几分灰黯来。

赌桌上有三者不少——庄家、赌客和筹码。庄家心黑,赌客心大,唯独筹码不得趣,被强扯着上了牌桌还遭人笑话。

这许多年的节俭,没什么花儿朵儿的照样不能给哥哥多添上几盏彩头。反而是那些泥人偶、九连环、玲珑球类的小玩意,在这时却做了对她的指摘。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她的哥哥手气不佳,她身边的婆子倒是有能耐,能做庄家收别人家的筹码......

风把车帘布打起来,外面的街上有个瞎子在给人算命。他那招牌布幡动也不动,原来这只是车行驶时带起来的风。

宝钗忽然期望能听到其中的一字半句,哪怕是‘将有后福’这种用惯了的吉利话。

林府花园里的书房修建好后便常用,现今府中只有黛玉一个姑娘做主,她的客人便可以摆脱‘闲话’的用词,‘书房’也不单是男人商谈正事的别称。

但林黛玉的书房是早就修缮好的,并不是林言走了才启用。

只是这一日,书房的主人却时时发怔。

外面的窗便对着池,池面风来,吹动桌上摊开的书。

书页上墨字聚拢,各生爪牙,撕扯着将人拖入更早的幻境中。

黛玉不是第一次进到太虚幻境——

前面的一二次梦,混沌黯淡,像是志怪奇谈中的鬼屋。里面的盛景落作现实中的省亲别院,其中的渐渐隐没的嬉笑还留在耳中。

林言是事外人,游离客。

这件事再也不是黛玉的揣测,而是明讲的警醒。

‘事外之人偎不近,读不通,听不见,望不得’——这是说林言,因此他虽误入,却见不得其中任何一人的面,只得一处死的宅院。

而后一句‘司中人当远离,不可沾’,黛玉当时不知机,解不切。却真是凡尘遮掩,后知后觉到下阕。

‘最可恨命里无因,留果作苦,彼处青竹残’——说的便是他们的这段尘缘。

那梦里的馆舍囚了她的身形,也要驱赶事外人离开。可黛玉当时不解,林言此时不愿。

原本读过的册子乱了形,那几首词也不停轮转。警幻仙姑蹙眉看着,只道金钗也动了他念。

她似觉无奈,抬眼又向黛玉看来。

眼前的仙家离远,耳边的调子却未停歇。

“子虚公,归子虚

揽辔死,揽辔生

求得水云身自在,封王拜相也虚名。”

叮——

不知何处惊鸟铃响,未见有没有震落飞鸟,却实在叫黛玉心中一拧。然而她面上没有异样,只吩咐着依旧将客人引到书房。

书翻过,读得多么熟稔,这时却怕错。

仙家不打诳语,却好打哑迷。揽辔的典故不多,却也有那么两个......

一个是袁盎揽辔,劝谏君王。

一个是范滂揽辔,治乱清邦。

可是哪个死,哪个生?

远方的惊鸟铃频频作响。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最初知晓林言归了淮安王府,既恼他就这般舍下前生,又叹他全将后路交托。三分怒气三分怜,隐下四分,从未与他人讲说。

可似乎连黛玉自己也不晓得这四分隐没,直把三分作六分,变作十二分不可再日日相伴的失落。

另得一相伴人,黛玉竟没有想过。

她也从未想过,若是他二人就真切在世间做了生死的诀别......

这是不能够的,他们在一起相伴着已经二十年。黛玉长几个月,涵盖的不只有林言一人的命途。

他在襁褓中便来了林府,值此今生,林黛玉对林言的喜爱和期待,总是要更久几个月的。

繁乱的惊鸟铃的声音不知何时止息,黛玉听到雪雁说薛姑娘来了,方将桌上的书合住。

......

“沈大人,这孤本可不好得。”

确实不好得,相传原本流失,连师父的书房里都只是传世的抄录。眼前这一册残本上盖着古久的印章,纸页如手绢般柔。

“赵大人有心,只是无功不受禄。”

俸禄?贿赂!

却怕朝廷原本拨下的用于检修堤坝的钱款也有一部分落作这半册书。

林言将书推回去,眼前的官员笑容却更甚,又开始说些门生故旧。

倒是庆幸师父脾气太差,又不曾广收门徒,不然这会林言又要多几个‘也算是’的师弟师兄。

但林言并没有许多时间再与人话玄机。

“赵大人为一方父母官,当知民生艰苦。水患之事从来紧要,在此时冰河开动,更该再检查修整一重。”

“沈大人实在为难下官了——”笑脸变了苦脸,赵大人长长叹息一声,好像有些责怪林言年轻,还是不懂得官场上的规则。

“大人说‘检查’,春风未至的时候便已经检修。又有专门的大人评估,并没有决堤的可能——下官不敢自称贤能,但为官一方,怎么不知维护百姓?”他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墙上的影子像枯瘦老头倒个儿,驼起的脊背却在腰处。

“大人说要‘修整’,自然也是有备无患的好意。但是......但是,账上实在......”

林言几乎绷不住发笑,又恨这些人竟真的拿他当愣头青糊弄。莫说他提前看过户部对此的拨款,单说这些年来这一代的富庶——按照图纸加固整座堤坝完全足够。

全然的加固,再修建其他引洪的水沟。吴先生来到后又到堤坝上看过,他告诉林言现如今的‘固堤’只是草率应付。而林言早也派人到上游看过,回禀说那里的冰河很快就要完全解冻。

眼前的这些人不过是心存侥幸,又因府衙不会被淹住而有恃无恐。

拨下来银钱是近几个月的事,他们即便贪墨了去,也不会在这个当口立刻取用。

他们还需要渡过凌汛的时机,借着‘固堤’做个昂贵的假账目。

但还剩余下多少时间并不好预估......

可能是一场风来,可能是一阵雨后。连吴先生在这一代流连几十年都说不准到底什么时候会有异动,只能说‘旦夕间’。

林言正想着,忽然听到那官员有些犹豫的声音。

“沈大人,下官有一事......”

眼睛看过去,赵大人不自觉一抖。他一向觉得这年轻人眼珠太黑,在这地方更不见个光口。

只是到底年长,不愿意在年轻人跟前露怯。赵大人咳嗽一声,笑道:“大人这次拿出来的工图倒是稳妥,果真是连中三元的人物。”

他能看出来吴先生的画图,林言将此人更记一重,知道他大约也是当年相关人物。

吴先生的存在不是秘密,只是这些年没被杀了灭口,倒是幸好他装疯卖傻许多年,后来到苏州又被林言收留。

冥冥之中。

宽容一个疯癫无礼的老头,却将要挽救二十年后的又一场洪流。

他竟然已经在这人间走过二十年了。

林言有一刹那的怔愣。

二十年前,他被一场洪灾送到扬州。

二十年后,他又因为预言的洪灾回来。

他们赌千万分之九的可能,林言要千万分之一的稳妥。

眼前肥硕的官员还说着似是而非的提点,堆着笑的白胖的脸上扑出一股油腻的暖风。

外面的风倒冷,只是水一样,又像是梦里排山倒海而来到洪流。

这里存下太多太多的东西,他的前生,他的父母,他此生唯一的爱与私欲全都在这里与他连结。

他曾经许下承诺,说要做‘只要想到林言,就不敢欺负林黛玉’的大官。

他全都记得。

他会阻止这场二十年后的洪灾。

窗外的风似水一层层拍过来,林言微微垂下眼睛,听着自己隆隆的心声。

他会回去。

他会回到京城。

继续做她的弟弟,或者得到一份殊荣。

这些都没有关系,他们还会有很长的将来,很长的一生。

孤勇不畏死,留得青史书。

他还要回去见她。

他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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