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的蛇瞳消退其实没什么,或许十个人里会有九个人将其解读为——这代表着力量的消失。
但如果这份力量被转化到蛇首人身的怪物之上……
骨骼是一片惨白的,而一旦黄色的蛇瞳慢慢显现,便注定成为醒目的存在。
当安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时,蛇首人身原本空洞的眼眶好像好像被一个黄色的透明珠子填充塞满了,细小的缝隙被更恶心的东西塞住,又像是鲸鱼身上平白生出的藤壶,违背它物本意地寄生在其身上。
黄色的瞳仁慢慢打开,那个在干奴脸上出现的竖型瞳孔就这样被换到了蛇首人身之上。在它彻底行动起来前,安岚快速地瞄了一眼干奴,原本如同石像绷得笔直倒在地上的她,表皮居然开始生起了褶皱,肉皮层层堆叠宛若泥浆分层,一个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体,居然只是因为失去了蛇瞳而开始变化为干尸了……
不忍再看,而蛇首人身发出的“喀啦喀啦”声响也催促着将他的注意力拉回。
这骨节移位才会发出的声响居然是从一个浊灵身上发出的?!
安岚握紧了探梅剑,剑身上的梅花印比方才少许深色了一些,他将剑尖对准了蛇首人身,却没想到那怪物居然一反常态地趴在了地上。先是双膝跪地,而后胸膛也紧贴着地面,虽是人身却做着蛇爬行时的动作,它在地上扭曲,在地上摩擦,蛇头却始终保持着昂起的姿态,这使得它看上去极其别扭费力,脊柱反向弯曲,违背人体生理结构的动作完全不可能是人类做得出来的。
安岚只是感叹了那么一瞬间,接下来则被震惊的情绪取代。那怪物看起来磨蹭,可一旦蛇行之后却像拉弓满箭,猛然间“射出”压根不会给反应的时间!头一次突袭时安岚几乎时凭着本能收腿向上一跃,那蛇头又大又猛,张开一嘴尖牙就要咬断他的腿,安岚心有余悸地落在地面上时,那东西恰巧合拢了嘴巴,上下牙互相砸在一起发出一阵脆响,那是蛇王真正的咬合力,是能一击毙命比自己体态大上百倍生物的绝招。
他仿佛看见了蛇信不断吐出,蛇首人身的怪物正在狩猎,猎物就是这里唯一还能活动的他本人。
和人打过,和丛林里的野兽肉搏过,可和蛇打还是头一回,更别说他运气好,一下就碰到了蛇王级别的。拿背后迎敌就是在找死,安岚立刻回过身,却毫无准备地被怪物再一次击向了自己的下盘。
连蹦两次的安岚意识到不妙,他的身体虽然不像真正的野蛇,靠着躯体的缠绕和紧缩就能将猎物掐死,可其速度和力量却很好地弥补了这个缺陷,即使不具备通常的武器也有自己的致敌方法。
安岚舔了下嘴唇,心道你有,我也有。
他调转方向,引着蛇首人身就朝白骨洞外头跑去。他本意是想寻到一个高坡,或是别的什么陈旧房屋,经由此前的观察,他几乎认定这东西只有平面移动的能力,那么只要他攀上高墙,或最好是攀上沙台再断了阶梯,那么从上至下再想些其他办法,没准就会转变为一边倒的优势局面。
安岚乐呵地往前跑着,这些只是他灵光一闪,他自知不是最优解,可他就是想玩儿,没有任何要顾虑的事情之时,为什么就不能享受着除祟呢?
他跑到一半甚至回头看了眼蛇首人身,那家伙还在飞速跟着他,一扭一扭的样子在他看来滑稽又可笑。
一个顶级浊灵居然沦落于此,没必要,真没必要啊。
安岚此刻算盘打得飞起,可当下一个转弯出了白骨洞,却真让他傻了眼。
洞外居然有着密密麻麻的人群守候于此,其中有睚眦官也有锱铢官,他们当中隔着条楚河汉界,手中武器称得上是一应俱全,分列两队各占一边 ,皆是昂首挺胸摆着一副备战状态。他们沉默着互相盯着对方,听到怪异的声响才齐齐望向带笑跑出的安岚。
“你是那个……谁?”一个睚眦官问道。
“你怎么能出来?”一个锱铢官问道。
又玩脱了……安岚一个心惊,脚步却没停,他边跑着边不停叫唤:“快离开这儿!长老变成怪物啦!”
众人当然不听他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安岚大步跑过,直到蛇首人身冲至眼前才想起来逃命。那怪物就像蛇王闯入了栅栏,一群家禽只能鸡飞狗跳,连一时半会的反抗都害怕到遗忘。没良心地撒腿就跑,有良心的搀扶着同伴一起跑路,少有竟还有几个格外忠诚的硬是拉着安岚追问赫哥和长老骨卜的情况。
“都活着,都活着。”安岚顺应着答道,“昏过去了,现在它只杀我。”
然而即便他说的就是事实,也难以说服在场的所有人。
于是安岚不再逃亡,他转身逆流而上,提着利剑就像要上去大干一场!
他的吼声无意中振奋了士气,就连安岚也没想到一嗓子便能唤回胆小鬼们的良知。底下的睚眦官和锱铢官们达成了暂时的和解,皆是跟着安岚一起向前想要除祟扫恶。他们没见过浊灵,只当他是个该死的妖怪。安岚来不及阻拦这么多人,只能看着他们高举大铁锤,势要重重砸在蛇头之上。
骨头一砸能碎,可惜蛇首人身只是个浊气汇聚而成的浊灵,普通的攻击是伤不着它的。
一铁锤下去,浊气四散而开,铁锤移走,浊气便恢复原样,一群人忙得气喘吁吁,群架让他们情绪前所未有的高昂,在一片混乱中安岚更是看到了有睚眦官和锱铢官兴奋地互相握手大气,这要放在平时,可是要被赫哥追着打上三条街开外。
这样无用的单方面输出很快就带来了疲倦,最初的士气已退,而安岚也无法击鼓作气。逐渐发现起不了用的村民们开始从心底涌现出恐惧,那围拢的圆圈逐渐扩大,村民们离它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仅握他们自以为有用的武器,蛇首人身的完好无损让他们意识到这是个无可战胜的强敌。
恐慌和惊诧的表情在他们脸上五彩纷呈,而位于包围圈最中心的蛇首人身终于从单方面挨打的低头姿势解脱,重新昂起它高贵的头颅。它一下就锁定了安岚的位置,仅一眼便惹得安岚后背发毛。可它又立刻转移了视线,安岚不知它在注意什么,只是下一刻,那些慢慢退后的村民全都立于原地而不动了。
人不会放弃逃跑的本能,安岚揣着心中的猜测上前拿指头戳了戳,果然他们的躯体就像石块一样梆硬。
蛇首人身朝他挑衅地扭了扭头部,独留他一人活动自如,这狡猾的小东西正在享受它捕猎的快感呢。
这蛇瞳不废不行。
怪物在圈内,猎物却在圈外,这同想象中完全相反的局面却如实发生着。但如若将周围仿若石化的人们视作一个囚困着野兽的牢笼,那么安岚或许就是那个不怕死而又一心求战的勇士。他这位孤勇的挑战者只要迈过一道道阻碍就能在已经搭建起来的戏台上与今天的主角一决胜负。
蛇首人身在他的注视下又趴了下来,它的双臂弯曲起来撑着地面,好像随时都能对着安岚来上一次突击。
安岚没有着急,蛇首人身如今做出什么怪动作他都见怪不怪了。双方纠缠了这么久,他早已看穿了那些小伎俩。蛇首人身虽然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浊灵,但其本质无非还是浊气汇聚而成会害人的灵体,因此翻来覆去也无法使出更牛的招式了。当一位除祟师时刻都能看清浊灵的本质之时,那么即便遇到比山还高的目标也不会胆小怕事。蛇首人身或许也看穿了自己,觉得拔剑砍一砍再使出一套剑法就是他手上全部的功夫……可完全不是!安岚摸了下鼻尖想道,是时候用一些秘密武器了!
他伸手往自个儿兜里掏了好久,最终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东西,那玩意儿长得极像个饭钵,可钵体表面却是五彩斑斓,各式颜色毫无规律地分布着,大小不一、光泽不同、材质各异,竟是由整整一百种不同的材质碎块拼接着组成的。
这类似百家衣风格的钵体出自九岁安岚之手,遥记得当年为了构思它的材质和造型,安岚可是六岁开始就将功夫花在其上了。靠着整整三年时间将材料收集齐全,又在宁微顾的指导下定下的它的雏形,靠着一些聪明的小机灵获得了李郎父亲的认可,在他的带领下亲手将这个钵体打磨制造而成。
钵体没什么重量,小时候人小力气也小,捧在手中仿佛端住了整个成长的份量。后来人长大了,钵体却还是原样,如今一手就能握住,倒显得它像是个小玩具了。
安岚疼惜地摸了摸钵体表面,这是他最为珍惜的一件宝物了。钵体没有名字,他从前想不出该叫它什么,后来则又觉得没有个个都起名的必要。但在众多宝物之中,要说“之最”那还得是现在手上的钵体,这是开启他未来道路上的第一个手作除祟神器,如果不到关键时候,他是怎么也舍不得拿出来用的。
当然,值得被使用的东西一定有被惦记着的道理。安岚还记得儿时那位偷钵体的窃贼,最后误打误撞拿探梅剑杀死了自己。自那以后他对自己做的钵体总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虽然错怪不到他头上,但他也有想过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手艺才会害死无辜的人。
结束回忆,安岚将视线从钵体上回到蛇首人身上去。此刻他站在圈外,蛇首人身伏在圈内。他并没有进入的打算,反而绕着外围开始转起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