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热烈,学校安排人去粘了树上的蝉,教学楼附近清静许多,让高考在即的高三生专心备考。
教室内冷气清然,物理老师挺着小肚腩在黑板上画电磁图,声音抑扬顿挫,时不时大声,窦然唤醒一个梦乡边缘的同学。
前排窗边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的。
顾连云两个小臂轻微骨裂,联考之前都在家修养。
顾姨这下是真气狠了,向来温婉和善的人难得抄起顾父的戒尺,打得人手心发红,明令顾连云在家一步都不能出去。
这几天里,程观的东西一点点挪到后排,前排那个位置彻底空了下来。
此时,程观带着小巧的蓝牙耳机,一手托腮挡住耳朵,一手在习题册上写写画画。
为了保证程家父母出差回来不发现异常,程观还是决定做做样子。
轻快的音乐流淌,他刷题的速度很快,写完一页,便在边角放松似的画一只小猫。
这本程观写画了两天,今天写到最后一页时,恰好物理老师下课。
物理老师刚走,守在门口的班主任就走进来,拍拍手:“来,大家听我说,下周一联考的考场座位安排好了,表我贴在这边啊……”
程观从桌斗拿出另一只耳机,看向旁边整理笔记的谢颂:“要不要听?”
谢颂停笔,嗯了声,本想伸手接过,程观却直接帮他戴上,温暖指节擦过耳廓,两人耳边旋律顿时同频。
清亮悠扬的吉他声夹杂鼓点飘来,歌声里明显混着人群杂声,是现场录的live版。
“熟悉吧。”程观看到谢颂微愣的样子,弯唇,“是我提前拜托工作人员录下来的,这两天刚制作好发给我,不错吧。”
“……为什么要录下来?”
“因为当时我觉得你会弹得很好听,然后,果然很好听。”
谢颂轻声:“谢谢。”
“不要谢谢。”程观摇下手指,“放学到音乐教室,弹给我听,好不好?”
咚咚。
话音刚落,前桌敲了敲程观的桌子:“学神,有人找。”
前门的孟何小幅度招招手,叫了声:“程观。”
“稍等。”
程观摘下耳机,起身走过去,和孟何来到走廊。
孟何将鬓发别到耳后,笑道:“老师找我商量高考后游园会的表演项目,这边还差几个人,不知我们程学神有没有兴趣?”
“不了,”程观无奈道,“王老师已经强制安排我去上去演讲了。”
“好吧,你果然很抢手,哈哈。”
孟何对这份邀请本就抱着微薄希望,收到拒绝的回应也是意料之中:“还有件事。”
“嗯?”
“昨天顾连云加我好友,”孟何凑近,低声道,“他竟然向我道歉了……天,整齐的八百字小作文,他是受什么刺激了吗?”
程观顿了顿:“可能有点。”
或许顾姨的戒尺让他顿悟了吧。
“不得不说,怪渗人的,虽然我早就不在意这件事了,”孟何撇下嘴,“对了,我还有个问题,那天学委拿来和我讨论的,我来向你偷师一下……”
上课铃响起,程观告别了孟何,回到座位上。
后排的谢颂抬眼,看到门口女生晃过的青春身影——是那天火锅店里,和程观一起吃饭的女生。
程观会维护她,让人删掉偷拍的照片。氛围亲密到火锅店长猜测两人是不是情侣关系的程度。
笔尖在一处停留太久,墨迹浸染薄纸,愈扩愈大。
有一瞬间,谢颂的想法如这墨迹般,无止境扩大地可怖。他抿唇,熟悉的自我厌恶升起,可这次却无法制止。
因为欲望尝过了程观给予的甜头。
这点在放学,程观带他来到提前借用的音乐教室,向他展示一把全新的吉他后更甚,更深。
他再也阻拦不住积攒似渊的贪婪索求。
“看。”
清净的音乐教室里,程观掀起防尘黑布,笑道:“惊喜。”
黑布下方的吉他和那把摔碎的一样,不过木料品质更盛。
“我不太懂这方面,所以找人重新打了把一模一样的。”程观轻拨了下吉他琴弦,乐声清晰标准,随后抬头看向面前人,眼眸水亮:
“十八岁生日快乐,谢颂。喜欢你的生日礼物吗?”
谢颂站定,像是震住了:“……”
被人珍视的感觉无疑很奇妙。
“不喜欢也没办法,”程观调侃道,“这把吉他底部刻着你的名字,不退不换——”
话音未落,程观就陡然陷入一个拥抱,臂膀箍紧,勒得泛起痛意:
“喜欢。”
谢颂的鼻梁顶在他肩颈处,吐息沙哑炙热,头发不硬不软地贴着程观的耳廓,蹭得发痒。两具身躯温度隔着单薄布料交融传递,他几乎在一个完全侵入姿势地拥抱着他。
喜欢得要命。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曾遥不可及的人会愿意一次又一次地,不在乎一切未知空洞,看向他。
谢颂只觉得,皮肤从未如此熨帖,积旱成灾的干裂渴望终于得以缓解片刻,迎来合契的温软。
夏日暴雨倾至,树叶摇晃,雨滴打在窗子上,密麻泛白。
程观坐在钢琴凳上,谢颂在对面,手握吉他,重新奏响了那天表演的曲目。
乐声混杂窗外雨声,每次扫弦都沾染上属于自然的潮湿。
他只完整地弹过两次,练习一次表演一次,谱子就已了然于心。
“还有生日蛋糕在店里,”独属一人的演奏会结束后,程观看看窗外的雨,伸手点点雨珠划过的玻璃,“现在去拿?”
“嗯,”谢颂顿了顿,“我去拿就好,外面雨很大。”
“不,我还要谢同学请我一顿晚饭作为报答呢,”并排的两人肩头轻碰,谢颂看到程观白皙侧脸,听他说着,“家里阿姨今天晚上请假,我没有晚饭了。”
别墅区离学校不算近,接送的车子带着丁苏两人先走了,程观也不想一个人回到空荡的偌大房屋。
“……好。”
雨水溅湿整洁的裤脚,谢颂的思绪像飘在雷雨云层中,等他踩上筒子楼蒙尘的楼梯,才迟迟反应过来。
幸好那个人最近刚因寻衅滋事拘在看守所,而他恰好收拾过屋子。
虽然撑了伞,但急雨斜斜刮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淋湿衣服。
程观跟着谢颂走进门,不掩好奇地看过格外空荡的小客厅,谢颂一手提着蛋糕和菜,拉了下他的手:“来这边,擦擦头发,不要着凉了。”
谢颂带他来到自己的房间。
房间一床一桌一柜,再无其他装饰。此时站了两个少年人,愈显狭小,时刻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他拿出干净毛巾,递给程观,犹豫开口道:“你……要换件衣服吗?”
他记得上次程观受凉感冒,有些担心。
“好啊。”
程观也不想穿着湿衣服来回溜达,他去了浴室,还是想洗个澡再换。
筒子楼的设备落后,热水不是很稳定,谢颂耐心叮嘱他怎么调水温,在浴室门口看到洗完的人后微怔。
眼前人穿着他的衣服,略大的领口露出颈窝,泛着湿润的热气。
程观转身把他推进去:“好了,你快换,待会儿感冒了。”
等谢颂再出来,程观正盘腿坐在床上,低头透过盒子打量里面的蛋糕。
蛋糕碰歪了点,但造型还在。
谢颂不出意外地拒绝了他打下手的提议,提着菜去往厨房,程观无聊地晃一圈,得以咬了口谢颂清洗的新鲜西红柿之后,转回卧室。
房间一览无遗,个人生活的痕迹似乎被这种简单下磨灭。唯一有特点只有那堆床头翻旧的习题册和乐谱。
程观含着薄荷糖,翻了翻,发现整本题册的答题质量高得可怕,纸张上满是多解和出题思路,不像他随意划拉两下还画小猫的糊弄,一眼便能看出写者的对待每一题的认真态度。
在局限的资源中,有人只能珍惜地利用每一分向上攀爬。
程观咬碎薄荷糖,放好题册,又去看分装整齐的乐谱。
打开的瞬间,夹缝中一只笔滑落出来,程观伸手接住,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笔不过是学校食堂旁边小卖部八块一盒的批发货,班上学生笔筒里全有这种笔,并不稀奇。
但这支笔身有道裂痕和一张小贴纸。
这张贴纸是他从丁雨桐那里顺来的,邮票形状,为遮挡住他转笔不小心摔出的裂痕。
程观把笔放回原处,翻了两页,又一件东西滑落下来。
是用过的白色口罩。
再两页翻过。
是薄荷糖的包装纸。
程观翻过了整本手写乐谱,里面夹着一件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手写的小纸条,小猫涂鸦的便利贴,随手扔掉的废稿纸,百香果茶的杯子标签,一张模糊侧影的照片……
所有的、留有程观痕迹的小物件,都被完好地夹在这本盛满私人情绪的乐谱册中,伴随着不同的音符,小心翼翼压抑爱意。
程观只以为他在缓缓靠近,想要第一次无拘无束地牵住那只手。殊不知他走近的每一步,都被暗中动心已久的人视作不可多得的礼物,圈地收藏。
他愣愣地盯着这些。
许久,清凉薄荷味道在口中散去,册子边缘绷紧的手指也慢慢松开,程观阖上册子,侧头看到了门口站定的谢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