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该听的人听清。

艾希投来视线，神色不明。他旁边的侏儒倒是有些忿然，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工作人员见状，手两难地搭在箱子上，无措道：“程老师，这……”

程观黑色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顶，白皙的下巴尖点完人后收了回去，手插在兜里，又重复了一遍：“他搬。”

工作人员扭头收到导演暗示的目光，放开箱子直起身顺应道：“好。”

说罢，立刻脚底抹油地溜到另一边的摄制组。

柯林在一旁看着，心想程观欺负人的毛病又犯了，内心为刚刚好心帮忙的艾希点了根蜡，面上明智地闭嘴不语。

“艾希，”程观见那边的人还不动，语气不虞，脚尖踢下行李箱，“你是叫艾希吧，过来，给我搬行李。”

“……”

导演眼看局面僵持，正要上前调节一番，却见艾希动了，迈步向程观走去，伍德犹豫着伸手又止，导演心下一惊，看人阴沉的气场以为冲突即发，慌忙向那边走了两步。

——然后就见看似来势不善的艾希在程观面前停下，伸手提起了行李箱。

“不错。”程观神态自若，骄矜地收回视线。

艾希唇线平直，垂下的额发挡住了那双灰眸蕴含的情绪，骨节明显的手指在箱子闭合缝隙擦过，微小暗芒迅速消逝。

箱子内的东西暂时消失，行李箱登时轻如鸿毛。

不久，摄制组准备完毕，导演一声令下，录制开始，众人进入城堡外围的森林。

分明是晴朗的夏日，可众人在进入这片森林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扑面的冷意，成长上百年的古树遮天蔽日，绿藓湿润，踏入泥泞土地的那一刻，鸦默雀静，空气中寂然无声，仿佛最深处有只幽深的眼在暗中注视，连微小的虫子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节目组一行人也在进入之后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异样地安静。

深绿吊死鬼晃荡，丝线上的树叶纹丝不动，似是停滞的触手，形色各异的男女目光空茫，脚步无息，宛若夜行幽魂，掠过灌木树影。

咚。

艾希腕骨一转，手中的行李箱刻意偏离轨迹，撞上了小石块。

这一声磕撞兀然打破了不祥的死气，几位通灵师率先眨了下眼，瞳孔重现聚焦，呼吸匀长。

墨镜掩住程观始终清醒的眼眸，盯着树上蜘蛛织网的他听到这刻意的动静，眉梢微扬，向艾希投去一眼。

‘不愧是主角，率先发现异常。’今天格外积极窥屏的智脑如是赞道。

程观没搭理智脑的弹幕，露出不悦的神情：“怎么，让你提个箱子还叮咚作响，对我不满？”

“手滑，抱歉。”艾希眸色平静。

柯林懵懵地眨了两下眼，措不及防地撞上了横生眼前的树枝，下意识紧闭双眼嘶了声。

“这地方倒是挺适合避暑，真凉快啊。”大胡子男虎克忽然扬声道，宽厚的大手一下拍到前方毫无动静的克瑞斯。

“……”

叮、叮。

一位文静的女人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只花纹繁复的圣锥，屈指轻弹两下。

泠然悦耳的敲击声清泉似地荡开，破除无形迷障。

导演和工作人员眼珠微动，一道女声窦然叫了下，克瑞斯拍开怼到鼻梁上的摄像机，气愤地指着摄影老师：

“你在干什么！镜头都要戳我眼里去了，怎么拍的你？！”

摄影老师连忙弯腰道歉，看着手中的摄像机，眼中闪过困惑。

导演清清干涸的嗓子，一看表嚯了声：“时间过得这么快。”

程观看到女生收起那支圣锥，身形顿了顿，随后侧首向他看来。

女人长相清秀，身穿一袭绿裙，脸颊处有着一片褐色的雀斑，眼睛宁和，敛眉时透出隐隐慈悲，唇角浅淡上扬。

程观与她对视一瞬，从原主记忆中翻出了这个模糊的人——南方巫族圣女，几面之缘。

“原来她也在，”柯林额头上多了道红痕，他擦掉尘土，“卡珊德拉存在感还是这么低啊，每次在人群中都发现不了她。”

艾希也在看向那里，见到女人对程观微微一笑，眸中暗光微闪。

“愣什么呢，”程观收回目光，继续尽职尽责地压迫主角，“磨蹭。”

说罢，他完成指标，悠闲地向前走，没再回头。

艾希垂眸，换了只手拉行李箱。后面的伍德跟了上来，拧眉看着前面的青年，小声叨咕：“这性格真是毁了这副好皮囊……你累了吗，要不我帮你偷偷提会儿？”

“不用。”艾希摇了下头，隔了会儿，又问道，“你知道刚刚那个敲圣锥的女生是谁吗？”

“敲圣锥？”伍德一愣，在人群中搜寻两圈才艰难找出那个普通的背影，费力思考半晌，“哦……卡珊德拉，她是东方拉伯明分支的预言圣女，听说和塔莫斯大巫走得还挺近的。”

“圣女。”艾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想起女人对程观的笑，“……和圣子有什么联系？”

伍德啊了声，嘴边的小虎牙露出来：“这个就有很多传闻了，我一身精湛巫术行走多年，消息灵通得很，收集了不同版本的故事，父母婚约，天定神童，青梅竹马，针锋相对……你想听哪个？”

“……”艾希沉默片刻，“算了。”

伍德推销故事失败，眼睛一转：“那我给你讲讲我最喜欢的一个版本吧，二十年前，大天使分别降临塔莫斯住处和拉伯明祭坛中，传授神谕……”

“咳！”前面的柯林坠到他们面前，大声咳嗽，指了下衣领处别着的麦克风，警告地瞪了伍德一眼。

伍德闭嘴，作势嘴上拉了拉链。

艾希抬眸看去，发现圣女不知何时和程观走在了一起。

其实程观也并不知什么时候两人开始并行，卡珊德拉很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存在如空气般，气息温润，随后像记忆中的几次见面一样，两人无言，一路穿越森林，来到了废弃城堡的脚下。

此时已至黄昏，金光普照之下，这座占地足有一个小城镇的城堡，如同历史留下的死物，哥特式尖塔凌空，断臂雕塑栩栩如生，远处看去似是繁复奢靡到了极致，然而一场闻名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彻底将这颗可以震撼建筑史的明珠蒙尘，成为空壳，只能从这大概模样想象曾经的辉煌。

节目组走到焦黑破败的城门附近，看到了接应的人。

管家西装革履，优雅地向他们摘帽行礼：“欢迎各位。”

管家裤脚熨帖，领结整齐，与脚下泥泞的众人格格不入，导演见到人先是一愣，随后进入社交状态：“您好，您就是和我们联系的利欧先生？”

“不，我是利欧先生的管家，很抱歉，利欧先生事务繁忙，无法到场陪伴诸位，”管家戴回帽子，殷红的唇角扬起，转向节目嘉宾，“所以接下来由我来带领大家简单参观，希望各位能够完成利欧先生的愿望，查明这场大火的真相。”

说罢，管家微微俯身，再度向众人简行一礼。

克瑞斯对准镜头，将巫帽上的羽毛扬起一个恰好的角度，开口道：“放心，请来了我，我可处理过千年前的恶灵，一个真相而已，让我进去占卜几时就好。”

光头神父闻言，重重哼了声，对着特写过来的镜头做了个日常的祈祷礼。

“没错，放心吧！”虎克哈哈一笑，大胡子随之颤动。

程观摘了墨镜，水蓝的眼睛微动，掠过了面前镜头，对上了管家漆黑的视线，一触即分。

摄像机停留在他这迟迟不动，镜头中青年眉心皱起，颇有些不耐烦地看过来：“拍够了没有？”

“啊、啊，不好意思。”

沉浸在昏阳下美貌的摄影师连忙道歉，挪动摄影机，依次拍过剩下几人。

随后城门缓缓打开，在管家的带领下，众人步入了这座沉睡百年的城堡。

*

夜幕降临，管家十分负责地带他们参观了重建部分的城堡，并为他们安置好休息房间。第一天的工作主要是修整，无需录制太多素材，正式的任务颁发在第二天早上。

大厅内的喷泉汩汩流动，吊顶水晶华丽璀璨，固定的摄像头放在长桌之上，安排好每个人的机位，嘉宾们依次入座，准备开始晚餐。

程观随便找了个空位欲坐下，却听后面突然出现一道声音：“程观先生，请您不要坐在这里。”

管家无声无息来到他身后，嘴角挂着刚好的微笑。

椅背上的手指一颤，程观压下了抬肘反击的战斗反射，回头问道：“为什么？”

“这是利欧先生特地向我要求的，他非常喜欢您，但很遗憾他这次不能到来，”管家提起利欧先生的语气总是谦逊异常，“所以希望晚餐时，您可以代替他，坐在主位上。”

这番说辞吸引了长桌上不少人的目光，克瑞斯撩起红发，嘁了声：“不过是空有一张脸的圣子……真没眼光。”

艾希早已入座，灰眸沉静地看着这边。

程观没什么反抗心思，顺势作死了正合他意，正要点头，却感到手腕被人轻拽一下。

“管家先生。”

从到节目组开始一直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卡珊德拉收回手，竟然在此时开了口：

“虽然利欧先生这样说，但客人坐主位，终归是有些失礼，您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