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

这日风雨晦暝，不见天日。直到黄昏，冰冷豆大的雨才有几分停的意思。

厚厚的乌云压在京都上空，叫人无端喘不过气来，但这不妨碍人们对今晚画舫夜游花灯的期待。

除了洛回雪。

瑟瑟寒风中，她站在画舫二层船头独自凭栏而望，逐渐远去的岸边与黑夜融为一体，叫人无端生出几分恐惧。

她惧黑，不喜欢天黑出门。

相比起一年一度的画舫灯会，洛回雪更愿意待在家安静看书，可顾流风相邀，她不好推却。

感受到周围人的目光频繁落在她身上，洛回雪如芒背刺，不自然地皱了皱眉。

画舫灯会名为赏景，实则是为世家门阀间的适龄男女制造相看的机会，洛回雪不明白顾流风为何执意要来。

忽然，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快看，一楼那位在作诗的俊俏少年郎是谁？不知可否婚配。”有个胆大的贵女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

“嘘，小声些。”她的同伴看了一眼几步之遥外洛回雪，压低声音道：“他是户部侍郎的嫡长子顾流风，喏，旁边这位叫洛回雪。”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鹞兮若流风之回雪。

顾流风，洛回雪，明眼人一听便清楚其中的含义。

贵女闻言愣了一下，打量的视线刺在洛回雪身上。

船身周围挂满一圈的精致花灯，灯火煌煌，璀璨生辉，光晕染了洛回雪全身。

她本就生得极美，肤白若雪，粉面桃腮，荧荧之光落在面颊之上宛如出水白芙蕖染了一抹胭脂色，清冷出尘又柔媚动人。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洛回雪身上的素色纱裙随风微扬，勾勒出姣好的婀娜体态，曼妙的身姿又引来不少惊艳的目光。

洛回雪拢了拢被风吹散的衣衫，侧身躲过明目张胆窥视她的视线。

这也是她不喜欢出行的原因之一。

尽管她的打扮已经极尽朴素，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挽了个单螺髻，却也仍然遮不住惹人注目的容颜。

贵女看了半天，回过神后恼怒地嘟囔了句：“不过是长得好看些，他们两家人还未正式定亲呢！”

洛回雪倏地往声源处瞥了一眼。

顾洛两家是世交，两人的母亲是闺中密友，巧的是还在同一年有身孕。

于是便打趣般约定若为同性结为异性兄弟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则以后做个亲家。

她与顾流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的婚事虽未明说，却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若不是祖父仙逝，洛回雪身为嫡孙女需守孝，她早该在三年前及笄时与顾流风议亲。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以后会嫁给顾流风这件事。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顾流风乃至顾家对这门婚事有种刻意不想提起的意思。

有人在顾流风面前调侃他艳福不浅，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热闹。

他近日更是对洛回雪尤为冷淡，已经有整整三个月不曾上门，这是从前未曾有过的事情。

然而今天他上门来接她看灯时，又好像和从前一样。

洛回雪弄不懂顾流风在想什么，却也不好开口问。

“好！好！好！”

一楼船头响起赞扬声，洛回雪也被吸引过去。

正巧看见顾流风正高谈阔论，引得众人拍掌称赞。

他容貌俊朗兼之身形高大，有种鹤立鸡群之感。

一双桃花眼泛着笑意，看过来时总让人有种被深情凝视的错觉，围在周围的贵女频频向他投去仰慕青睐的目光。

洛回雪知道他一向是人群中的焦点，她为他的优秀而感到与有荣焉，但此刻心里却有些失落。

顾流风知道她一直在二层赏景，却整晚都没朝她看一眼。

洛回雪的目光变得空洞，瞳孔黯淡了些许。

视线转到别处，在她斜前方的同一侧船舷边，一抹雪白悄然滑入视野。

迷离的灯火铺满宽阔的背，他面朝着黑暗冰冷的湖水，仿佛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

一袭白衣，如暗夜中疏离星光，漠然而遥远。

洛回雪认出他是武定侯世子盛令辞时还愣了下。

听闻他常年离京驻军外地，回京修整时一般深居简出，不喜应酬，难得见到真人。

洛回雪上回见他还是几年前，没想到今夜会出现在画舫上，暗叹连这样的人物都要被迫出来自寻姻缘。

忽然，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探，猛地转头朝上看。

洛回雪被抓了个正着，心脏刹那间漏跳了一拍。

她也看清了盛令辞的脸。

他五官清隽，剑眉星目，白色广袖随猎猎江风飞舞，像个欲乘风而去的仙人，又似陌上如玉的公子，若远似近，遥不可及。

然而当触及到他如鹰隼般深邃的双眸时，洛回雪被锐利的视线骇得呆在原地，双眸微睁，呼吸都慢了几分。

他目光平静，烛光落在黑黝的瞳仁上，透出铮然的淡淡压迫感。

明明她在上，他在下，被压得喘不过气的居然是自己，不由感慨盛令辞的气质经过战场洗礼变得愈发威严尊贵。

洛回雪的脸白了几分，眉头轻蹙，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盛令辞似乎能看透她内心紧张，当即低头敛眉，淡然移开目光，转回去时还朝她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洛回雪被冒犯的惊恼瞬间消散无踪，反倒羞愧起来。

是她自己先失礼地盯着人家看，还被正主抓住，怪不得盛世子会露出探究的目光。

在她愣神的片刻之间，方才站着的身影已然消失。

船已行至湖心，除了船上的灯火，周围一片漆黑，已看不清岸上的光点。

狂风愈加猛烈，吹得挂灯摇摇欲坠。

洛回雪身姿单薄，纤长细瘦，横风几乎要将她卷上天，好在她眼疾手快抓住了栏杆稳住身形。

她微俯下身，压低重心，试图让自己站得更稳。

湖面被风吹起阵阵巨浪撞击船身，发出轰鸣声，好像要将其吞没在汹涌的波涛中。

船身剧烈摇晃，二楼众人一时间争相朝船尾楼梯而去，洛回雪伸首看向一楼船头，刚好迎上顾流风担忧的目光。

“雪儿，等我。”

他的声音被风声浪啸掩盖，但洛回雪还是看懂了他的口型，心里涌过暖流，被冷落一整晚的委屈骤然化为欣喜。

顾流风时刻记挂着她。

她忍着隐隐发抖的双腿站起来，一步一步扶着围栏朝船尾僵硬移动。

二层风大，稍不注意便会被风裹挟落水，她不想让顾流风冒险。

风越来越大，不少灯已被吹灭，甲板上变得昏暗，惊慌声充斥整个空间，洛回雪也被惊惶的气氛感染，慌张不已。

“啊——”

一声又细又尖的叫声蓦地炸开，与此同时狂风大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所剩无几的灯烛在须臾之间尽数熄灭，整艘船顷刻陷入黑暗。

众人慌不择路地奔跑着，尖叫着，乱成一锅粥，愈发加剧船身摇晃，洛回雪身形不稳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

现在甲板上伸手不见五指，恐惧萦绕在每个人心头，大伙暂时失去理智。

若是真摔在地上恐怕会被人踩到，届时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洛回雪心中亦害怕，她生来患有夜盲症，从小怕黑，晚上睡觉时总要点一盏灯在外间才能安然入睡。

视觉被剥夺，听觉变得格外敏锐。

洛回雪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孤独和惊恐在黑夜被放大到了极致。

寒冽的风，冰冷的浪，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顾流风在她身边。

洛回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凭借着记忆锁定通往一层的楼梯。心里估摸以顾流风的脚程也差不多船尾了，现在自己走过去应该刚好能撞见他。

她咬咬牙，一鼓作气往前冲。

人群一窝蜂聚集在楼梯处，摩肩接踵，洛回雪的手臂，后腰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撞击，她忍着疼痛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

仓皇间，不知是谁从旁边猛地蹿出，用力撞上她的侧肩。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顿时失去平衡，洛回雪被迫连连后退，眼看就要撞上船尾的护栏。

浪潮被飓风吹上天，又攀附上甲板，她霎时感受到冰冷的潮意，微腥的水雾近在咫尺，它们像长了手，要把她拖入寂灭的湖底。

洛回雪察觉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悬空在外，右脚高抬，失重感席卷全身。

她张口想要呼救，却被冷风灌满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落水时，后腰忽然被一只大掌攫住，旋即长臂用力往前捞。

洛回雪霎时一阵天旋地转。

两人的位置在弹指间交换，手的主人靠在栏杆边，他以人肉做盾挡住风浪，洛回雪被他单手箍在胸前。

她下意识以为来人是顾流风，顾不得礼法直接攥住他的衣袖，软语哭腔：“你来了，刚刚差点……”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他，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话还未说完，语气已经变得哽咽，浑身颤抖。

来人显然没想到洛回雪的反应，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任由她的指尖慢慢收紧。

“流风，我好怕。”洛回雪看不清他的脸，也没得到他的回应，心里莫名有些慌。

她的头小心翼翼地靠在他右肩上，缓解劫后余生的惊魂。

神经过度紧绷下，她没察觉到自己在触碰到“顾流风”胸膛时他瞬间的僵硬，紧张令洛回雪早已失去基本判断。

“顾流风”宽厚结实的胸膛带来无比的安全感和温暖，洛回雪焦躁紊乱的呼吸渐渐趋于平静。

“我们先下去，这里不安全。”她松开“顾流风”的衣角，准备下楼。

谁料才往后退了一步，放在腰间的手立刻收紧。

洛回雪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还没等她挣扎起身，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往后压。

两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拉近。

“顾流风”滚烫的的呼吸喷在洛回雪额间，她才缓和的心跳再一次不规律悸动起来，只不过这次不是害怕，而是羞赧。

“你……你怎么了？”洛回雪的脸烧了起来，指尖陷入掌心虚握成拳，害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说话声音又软了几分。

顾流风从未在外面与她如此亲密，偶尔意外地牵起她的手也是很快放开，今夜这样举动已经远远超出洛回雪对他的认知。

他也许是怕了，怕若是没来得及救下她后果不堪设想。

洛回雪莞尔，想要推开他的手在半空中换了个姿势，改为轻搭在他的肩上，温柔抚摸：“我没事，别担心。”

轻若无物的五指却让上方的呼吸陡然重了几分。

隔着黑暗，洛回雪也能感受到“顾流风”犀利如鹰隼的视线打在她的身上，极具侵略性。

这样攻击性强的顾流风让她感觉些许陌生。

“走了，”洛回雪的身体也开始变热，她害臊地轻轻推他，低声呢喃：“等会别叫人瞧见，闹了笑话。”

话中虽有埋怨，娇嗔羞涩的意味却更明显。

“顾流风”充耳不闻，反倒更放肆地朝怀里拢了拢，洛回雪的后腰被他固定着，清晰地感受到他俯下身朝她逼近。

炙热的吐息落在她的耳畔，痒意迅速蔓延全身，洛回雪头皮一阵酥麻，大脑空白。

然而“顾流风”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压过来。

他们第一次挨得这么近，每次呼吸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洛回雪紧张得不自觉往后仰，唇瓣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下颌。

“顾流风”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闷哼声，一转头，他的鼻尖险险擦过洛回雪细腻光洁的脸颊。

微凉的触感却像火石般在她身上划出一道火线，滚烫炙热，心火泵出。

洛回雪迅速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衣襟前，浑身像是被点燃了一般冒出青烟，甲板的冷风都无法浇灭她体内的羞臊。

幸亏灯灭了，否则被人瞧见，那可真是怪难为情的。

洛回雪正懊恼自己的不矜持，心里却隐秘的欢喜着。

陌生的冷香忽地弥散入鼻尖，她顿时惊惧一颤。

这不是顾流风惯用的苏合香。

意识到这一点，洛回雪吓得浑身绷紧，身体忍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难道他不是顾流风！

是她大意了，想当然以为只有顾流风会上来找自己，怪不得抱着她的这个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洛回雪心底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今日顾流风换了熏香也不一定，她轻启发白的唇瓣，轻声道：“流风，你怎么不说话。”

回答她的是沉默。

洛回雪的心在这一刻跌入谷底。

此刻她十拿九稳断定对方不是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他是谁？

更糟糕的，顾流风可能随时到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