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雪夜里,月色皎洁,连风声也低落下去。
缩在沙发上睡觉的聆却突然惊醒,身上披着的毛毯带着暖意,她怔怔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良久才回过神。
公爵府被烧,她暂住哥哥的房间,可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不记得了,这毯子也……
桌案上堆满了她从他的书架上翻出来的书,她将每本都拎起来抖了抖,但没有自己幼时写给他的信,一封都没有。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突然又怔住了——桌上的蜡烛还未燃尽,却是熄灭状态。
谁进来过?
聆的心脏开始狂跳,披上衣服匆匆下楼。
楼下灯火通明,威尔森坐在上首,一个拎着手提箱的中年男子向他行了个脱帽礼:“我尊贵的公爵大人,我奉雇主之命,前来与聆小姐商谈要事。”
威尔森冷呵:“看在商会对莫尔勒所做贡献的份上我才在这个特殊时期接见你,你一直为歌斯特做事,他让你来,还想耍什么花招。”
男子微笑摇头:“我必须亲口转告小姐。”
“我就是聆,”聆向他走来,“他要你来做什么?”
“您好,”男子向她伸出手,“我是布洛格商会分会的会长,主上有几份协议想要您签署。”
聆与他握了一下,请他坐下。
会长打开自己的手提箱,拿出一沓纸推给她:“这是主上名下的土地,房屋和商铺的转让协议,请您签字。”
聆诧异道:“你的意思是……”
“这些都将属于您。”
威尔森:“聆,你可别会错意,这些原本是你母亲的东西,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算他识相,也省得我去找商会的麻烦。”
在某一次罗勒带回来的信中,还包括雅歌签的财产转让协议,他事先为她进行公证,威尔森得知的时候已经晚了,布洛格分会也在同年入驻莫尔勒城。
会长的笑容充满玩味:“但您不可否认,主上善于经营,这些比他刚得到时丰厚得多。”
威尔森嗤了一声,算作默认。
但要说歌斯特完全没有私心,也未必,否则他怎么组建得起那支混血军队,还瞒了这么多年,直到他朝自己亮出獠牙,威尔森才发现自己向来轻视的人已经有了与自己分庭抗礼的能力。
聆一页页翻过,仿佛能从字里行间看出他的过往,他这些年的经历,直到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片位于泰加纳尔东海域的群岛,附有地图,岛屿零零散散,隐约像个四芒星。
名为《瑰星》。
会长:“这是他送给您的礼物。”
她在署名处写下“Lily”,笔尖一顿,又添上“& Gift”。
转让给协议一式二份,会长收起其中一份,又递过来另一张协议,道:“只要您想,随时可以联系我们去看看您的资产,如果您愿意信任我们,委托我们帮您经营,我们将竭尽所能,一如为主上服务。”
“谢谢,麻烦了,”聆签署委托协议,“我的哥哥信任你们,我也会。”
“我们的荣幸。”
会长离开的时候,赫伦刚好急匆匆进来,可一见到聆也在,一时开始支吾:“伯父……那个……”
聆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下意识望向窗外。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
“是不是我哥哥出事了?”
既然她已经猜出来了,赫伦也没再闪烁其词:“歌斯特不见了。”
威尔森:“看守都是干什么吃的?加派人手,一定要找到他!”
赫伦艰难道:“已经派了很多人出去,可他已经觉醒,外头还有人在接应,您也知道我们很难留住他,其实只要他想,昨夜就能……”
威尔森明白了他的意思,歌斯特本可以早早离开,却留了下来,恐怕只是为了聆。
“我没有哥哥了,”聆眼眶泛红,再次重复,声音却颤抖着,“我没有哥哥了……”
她的挚友死生不知,她的老师离她而去,她的父母天人永隔,现在连他也走了,最孤单的时候连陪伴都成了奢望。
这一刻,威尔森甚至真的在想,或许自己应该顺她的意承认歌斯特,来挽救一下他们岌岌可危的亲情,一个有名无实的身份而已,他有什么给不起的!
聆彻底失了力气,把雅歌的信递给他,没有人需要她再去为之博弈,所有的筹码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我不知道戒指在哪里。”
威尔森无暇去管她的话,立刻将信拆开,开头第一句就是:“我亲爱的父亲,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与你诀别……”
除了双方,没人知道信的内容,他看完后在椅子上呆坐了很久,尽管一直用手撑着头,却依旧有低低的吸气声在空荡的大厅中回响。
有时聆想怨恨他,可看见他这副样子,终究怅惘。
“明天我要去帝都。”
听她这样说,威尔森急迫地走上前:“聆,我的雅歌不在了,连你也要离开我吗!去他的戒指,有没有它我都会让你成为继承人,我是你唯一的血亲,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之前都在干什么!用尽一切办法将她推离,现在她可真的要走了!
聆疲惫地按住眉心:“公爵府我要,彼此各取所需,但我不会做你的孙女,给你提供情绪价值,抚慰你的丧女之痛。我离开,自有我的事情要去完成。”
威尔森被她不带感情的话扎了个透心凉,从一开始,二人的关系就被定性为“合作利用”,到如今完全找不到打破的契机,确定她不会一去不回反而成了最后的慰藉,自己除了妥协,已经别无选择。
他作出最后的挣扎:“那你走的时候最起码要带上赫伦,否则我不放心!”
赫伦:“……”
我难道是什么好用的挂件吗。
“随你。”
聆正准备上楼,突然想起什么,走了回来:“把我的信还给我。”
威尔森一僵,语气有些虚:“什么信……”
聆一字一顿:“我写给我哥哥的信,在你手里。”
威尔森:“……”
聆:“从我和哥哥接触以来,他似乎就对那些信一无所知,房间里也没有,我和妈妈的信一起交给了罗勒叔叔,没道理弄丢,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压着没给他。赫伦说我喜欢咖啡的味道和醋栗,那是我写给哥哥的,不是写给你的。”
这就像成年人和孩子争抢玩具被对方家长当头痛斥,威尔森羞恼道:“你是我的孙女,他歌斯特算个……好好!我不说了,信是吧,我,我现在就去找给你!”
一直看戏到现在的赫伦望着头顶的吊灯,想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笑。
“赫伦,”聆说,“不管你是来监视我的,还是来保护我的,跟着我走,就得听我的。”
“嘿没大没小的!叫小舅舅!”
她平静道:“看你表现。”
“……”
苍天了大地了!你跟你外公呕气能不能别带上我!小舅舅是无辜哒!
————
一辆马车安静地行驶在雪地中,驾车人小心地拽着缰绳,确保不会过于颠簸。
“少爷,”伊奥叹气,“谢天谢地,您还活着。”
连轴转了好几天,想办法悄悄将他们送离莫尔勒,自己却不肯走。
得知他被捕入狱等他消息的这段时间里,伊奥无数次在想,他是不是回不来了。
马车中传出来的声音依旧虚弱:“我已经不是少爷。”
“那就叫主上,都一样,”他纠结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道,“遭这一身罪,您是否得偿所愿。”
沉默许久,歌斯特才说:“有也没有。”
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伊奥咳了一声:“那我们接下来……”
歌斯特看着手里金色的魔药,打开饮尽:“去北方。”
伊奥有些意外:“是我想的那个地方吗?您终于决定要去了? ”
“嗯。”
“会路过獠牙谷吧,要不要回伯爵府看看乌瑞斯大人,估计他也挺想您的。”
歌斯特想起那个不着调的光头:“他不会想我。”
他只会撮合他和莫琳。
“你就不喜欢年下小弟弟吗——!你就不喜欢知心大姐姐吗——!”范·乌瑞斯在背后穷追不舍,“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看见女儿成家立业!业是立得很漂亮,可家呢!差八岁怎么了!年龄完全不是问题啊!”
歌斯特和莫琳对视一眼,动作一致地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顶着风雪出门去了。
如果他们没记错,昨天他唯一的愿望是吃到刚从冰湖里钓上来的鱼。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就喜欢年轻妹妹——!我丫看透你了!”
撕心裂肺的咆哮声淹没在风雪中。
————
次日清晨,赫伦在门口备好马车等聆出门,威尔森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聆坐进马车,见他那副表情,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我会回来的。”
威尔森试图缓和氛围,但一开口就是:“别是我死的那天。”
“尽量。”
“什么‘尽量’?是‘一定’!”
“尽量,”聆示意赫伦,“出发。”
“你看你外公都一把年纪了……”
聆:“小舅舅,求你安静。”
“……”
不是让你在这个时候叫我啊喂!
这次的路线与聆还是艾尔薇时和歌斯特离开的路线并不同,她问:“从这里走去兰蒂斯更近吗?”
“这就要问你的好哥哥了,”赫伦托腮,“他炸掉了主道路上的那条桥,用雪崩埋掉了大部分小路,所以我们只能从西侧门进出莫尔勒城,要不然当时也不会在松木林被伏击。”
他们明知道会挨打,却还是不得不走上他为他们设定好的路。
这话一说完,马车里就只剩下沉默,他干咳一声:“好,行,我以后再也不提他了。”
“没关系,”聆说,“夸他的话可以。”
“不想说了,谢谢。”
马车还未出城,一处特别的建筑映入眼中,繁复华丽的神殿中立着一座高耸的钟楼,钟面像是镜像,从数字符号到指针走向都与正常钟表相反。
赫伦注意到她的视线:“学者藏书馆,允许参观,但仅限前厅而且手续很繁琐,那座‘钟楼’就是‘弑神塔’,不过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听他这么说,聆忽然想起来妈妈的嘱托,道:“我有几本书要还给藏书馆。”
“你确定???”赫伦疑惑,“藏书馆的书从不外借,你不会不知道吧。”
聆:“即便我妈妈在这里待过,甚至还是‘大学者’,也不能借?”
赫伦:“据我所知,不能。所以,堂姐是怎么做到的?”
聆:“好问题。”
而且不止是雅歌留在小屋里的那几本,从小到大聆看的书的侧面都盖着“学者藏书馆”的红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