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迢还没来得及提出任何疑问，他的轮椅已经被林楚决一声不响地推动，跟在伊斯将军身后。

鹅卵石型建筑的透明玻璃门打开，播音腔介绍词随即响起——

“欢迎您来到人类宇宙抗争史展厅，在这里，你可以了解人类灭绝纪元时期伟大的抗争精神……”

在太空城群组没有起飞之前，异常能量波折磨得人类几近灭绝。环境恶化、辐射疾病、同类变异、外星生命体入侵……渺小的人类奇迹般地取得过胜利，文明火种得以起飞。

徐迢没想到这段残酷的战争被仔细留存下了实迹，在这个空间资源稀缺的太空城里，展厅还破天荒地建造得如此引人瞩目。

今日已闭馆的红色标识在大门前循环播放，但层层紧闭的大门仍旧能为伊斯与林楚决自动解锁。

徐迢被推进大厅，一下被里头宏伟壮观的景象再次震惊。

他抬头看不到大厅的天花板，冰冷的灯光把一切照成没有生气的银灰色。

这硕大的空间里，只有无数宏伟却没有生气的机械大块头，除此以外半点人影都没有，显得更加孤独肃穆。

林楚决推着徐迢从鳞次栉比的钢铁丛林中穿过。成排的战机两翼拖出长长的影子、徐迢从底下经过，婆娑的光影在侧脸上反复交替；高大笨重的战斗机甲在此伫立已久，抬头看座舱的反光，尚觉得它有灵魂……

这些其实都是些有年代感的战斗装备，如今的人类武器已经往轻便化、小型化发展。

这一路上林楚决和伊斯都没有急着开口说话，也不在任何一架机械装备前停留，徐迢好奇地环顾周围的一切，默默猜测着此行的目的。

终于，他们穿出那片急剧有巨物压迫感的钢铁丛林，视线一下变得豁然开朗，林楚决的脚步随即开始逐渐放缓。

这时一架目测将近有四层楼高的巨大舰船进入徐迢眼帘，它被护栏仔细围着，天花板上的追光从四面八方聚焦下来，照得舰船的金属外壳格外光泽锃亮。

舰船处是大厅的原点，其他战斗装备以它为原点，辐射状向外扩散排列。

徐迢知道，它一定是这里的主角。

他忍不住靠近一些仔细看，竟然能看清外壳上遍布划痕和大小不一凹坑，所有痕迹都是它命运多舛的象征。

徐迢刚想转头开口问些什么，林楚决就先一步迎了上来。

“这是0291号，它是人类在地球上制造的最先进歼击飞船，在六十年前已经能达到十分之一光速。”林楚决虽然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徐迢看得出来，在介绍这些伟大的机械装置时，眼睛里好像有种纯真的光。

伊斯背着手站在旁边，其实刚才她一直和徐迢的轮椅并排走在一起，从进门到现在就没有主动插过话。

“它旁边这些是当时飞船上配备的打击武器，现在我们飞船上所配备的武器，很多都是在它们的基础上改装的……”

就当林楚决准备继续如数家珍，伊斯将军突然开口打断了他。

“这些都已成为了历史。”

接着她继续正色道:“人类现在拥有的太空武器，已经往前迭代了十代。”

林楚决接收到命令就立刻闭嘴，所有的注意力便跟着转移到了伊斯将军身上。

这时伊斯双手环抱往前走了几步，跟着抬头仰望那架旧飞船。

“正如你所知道的，人类自2280年第一次观测到宇宙异常能量波，就进入了漫长的灭绝纪年，直到2331年太空城起飞，人类才得以在移民纪元中修养生息。为了能量波带来的巨大太空威胁，领航者太空城的先辈们尽数牺牲。你眼前的0291号歼击飞船，是灭绝纪年中唯一一架没有被摧毁的飞船，它放置在这里，如同一座高大的丰碑，提醒我的士兵们时刻紧记艰苦的岁月，并以同样伟大的牺牲精神面对未来。”

徐迢不经意间注意到了她的眼睛，猛然觉得她的瞳孔里散射出前所未有的虔诚。

那架满目疮痍的老旧飞行器，实在承载了人类太多悲剧残像。可他们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多少安宁，视死如归如今依旧是人类唯一的精神选择，这样悲哀的死循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但我不要惨烈的牺牲。”

突然伊斯话锋一转，坚定的声音沉沉砸向四面八方，在摆满金属机械的大展厅里轰隆隆共鸣。

“我要我的军队所向披靡，要人类的火种生生不息！可太空武器技术的迭代已经呈现倦态，我身边其他科学家无力解决我的问题，只有量子物理可以帮助我们从理论层面实现新的突破，以打破现在的瓶颈。”伊斯走向徐迢凝视徐迢，好像给予他前所未有的厚望。

“人类负隅顽抗的精神诚然可贵，但光有精神没有用，只有将自己置于高地，才能免受灭顶之灾。”

此刻伊斯的瞳孔里再次没了任何波澜。刚刚的虔诚仅仅存在了一秒，短到可以忽略不计。

“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档案，就知道你必然要回到这里——重建你的学科，给全人类带来新希望。”伊斯最后说。

“你真的相信我，可以不辜负你的期待吗？”

徐迢被伊斯振奋人心的【演讲】惹得心有荡漾，但还是下意识自卑退缩。

就在昨天，徐迢还是个养鸡场伙计，今天就要研究飞机大炮把外星人与大陨石干个稀巴烂，如此巨大的跨越不得不让人产生自我怀疑。

“我知道你从前的课题中有过对量子维度的研究，那么从现在开始你的课题是太空降维打击武器。”伊斯紧接着严肃而有力。

“等你熟悉太空城的工作节奏以后，我会在通讯技术研究所这个人类智商最高地，挑选合适的年轻人做你的学生，帮助你尽快完成课题研究。”她没给徐迢任何推脱的机会。

“林楚决会辅助你完成所有武器实验，届时你研制成功的武器会悉数装配进他的战斗飞船，你们将在战场上生死相依。他能不能真的成为人类的王牌，全靠你的本事。”

徐迢情不自禁提起一口气，他还没捋清这巨大的信息量，就彻底和林楚决绑定在一起了。可一个人的性命太重，他实在是诚惶诚恐。

更没想到伊斯下一句——

“这个展厅里的展品虽然老旧，但囊括了目前人类所有在役飞行器类型，它们会是检验你武器成果的第一批试验品。”

“您要我先在这些老飞行器上做武器改装？”徐迢听罢狠狠一怔，只觉得不可思议。

“可您刚刚才说过，这里收藏的每一架飞机都是人类负隅顽抗的见证，是无比重要的精神食粮。武器改装实验危险性很高，我没有把握实验能一次成功，您不怕我的实验把它们全都毁了吗？”

“你要是把它们全都毁了，不用我给你任何惩罚，你就会发现你已经无地自容。”伊斯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回答了徐迢的问题。

徐迢终于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苦笑了一声。

“我懂了，我要是毁掉这些飞船就会引发众怒，您是在逼着我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一个发疯的偏执科学家非要拿全人类的精神结晶做改造实验，最后弄得全机尽毁。到时将没人再听徐迢解释，只会二话不说将他彻底囚禁。

“武器实验的最终节点我晚些时候会让贝钧言发进你的工作邮箱。”伊斯只顾传达军令，不再多说废话。她最后留下一句，转身先离开了飞行器展厅。

“我再带你看看其他飞行器。”林楚决目送伊斯离开以后，如同计划好的一般，推着徐迢往另外的方向去。

林楚决显然对这里非常熟悉，飞行器的型号与历史张口便流畅道来，可徐迢似乎已经心不在焉了，只是时不时挤出几个语气词回应林楚决的独角戏。

最终林楚决把他从中央继续向前推到大厅尽头，停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

徐迢直视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到底下不远处就是太空城中央广场，当目光继续聚焦，竟然能清楚地看到广场最中央的时间丰碑。

徐迢从来没有以这种角度看过这座标志性建筑，他来时曾在丰碑旁边经过，只觉得它巍峨得让人生畏。

如今打开另一个视角，一层与周围更暗色调的光线如同卷轴一样扑开，在丰碑周围的地面上，投影出了巨大时间影像。

前侧是不停往前逼近24的分秒时钟，后侧是一串不停倒数归零的数字，徐迢始终没弄懂这串倒数数字的意义，只是觉得不断流逝的时间被具象化以后让他莫名有种紧迫感。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紧盯那串意义不明的数字，持续陷入无言与沉思。

“你从离开0291号开始，就好像听不见我说的话了。”林楚决双手环抱，对徐迢说道。

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徐迢在沉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