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推他下水。”
年幼的柯钰手足无措地站在水池边,一遍遍解释事情的经过:“是柯南星自己跑过来,我没看到他……”
可惜他的声音太过微弱,大人们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落水昏迷的柯南星身上,没有人关心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出的真相。
柯南星被父母送到医院抢救,柯黎头也不回地跟随他们离开,没有人记得带他走,陌生的别墅里霎时间只留下他一个人。
柯钰蹲坐在水池边,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深夜的月亮将光辉洒落在水池,身上湿透的衣服重新变干,母亲终于姗姗来迟。
白若南皱着眉一言不发带走了他,却依旧给他亲手熬了碗姜汤。
浓郁的红糖香气夹杂着淡淡的姜味。
他不喜欢吃姜,所以他的姜汤只能闻到姜味,从来都看不到姜的踪迹。
柯钰的心里生出微末的希冀,他想妈妈还是关心他的,只要他将一切解释清楚就没事了,妈妈会原谅他的。
他忍着生姜难闻的气味喝光姜汤,急切地再次解释事情的经过:“妈妈,不是我……”
母亲却率先一步打断他,语气隐含浓厚的失望:“小钰,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小小年纪便心术不正……”
柯钰如坠深渊。
幼时的他以为这不过是人生的一件小插曲,只要睡醒一切就会回归原点。
谁知这竟只是一个开端,他没有能力阻止已经发生的事,同样也抵御不了书中剧情的侵蚀,只能任凭时间洪流将一切变得无法挽回。
*
脑海中的意识缓缓回归,柯钰隐约听到母亲传来的模糊声音。
“这孩子体质一向好,怎么会说病就病?”
柯黎抱着胳膊站在柯钰的床头,神情难掩复杂,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昨晚柯钰喝下的冰牛奶。
也许她该阻止柯钰喝冰。
家庭医生手脚利落地为柯钰扎针输液:“按理来说只是受风的话不至于发烧……大少爷的体质似乎变差了许多,建议等少爷清醒后去医院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柯黎轻轻点头:“好,麻烦了。”
吵闹了一天的柯家直到深夜依旧不得安宁,卧室的灯亮到后半夜,柯钰被耳畔压低的训斥声彻底吵醒。
“你是怎么照顾柯钰的,连他身体不舒服都没发现?”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柯钰看向正在低头挨训眼泪汪汪的小桃,嗓子宛如塞进一大团棉花,声音晦涩沙哑得厉害:“我的助理不需要你管。”
小桃的眼神一亮,连忙扑到柯钰的床边喂他喝水:“哥,你好点了吗?对不起呜呜,都是我不好,昨天晚上没发现你不对劲……”
柯钰低头慢慢抿了一口水,这才觉得干涩的嗓子好了些许,他低声道:“我很好,不是你的错。”
柯黎轻轻蹙起眉,想要说些什么又咽回肚子里,只能沉默地看着柯钰安慰小桃。
曾经小时候被安慰的对象如今已经成长为足够为他人遮风挡雨的人。
她心头忽然猛地一跳,刚才她竟然有一瞬间看到柯钰离她渐行渐远,最终成为相看两厌的陌生人的画面。
这是怎么回事?
柯黎惊疑不定,正想要上前一步的时候,柯钰却率先抬起头,被病容衬托得更加乌黑的眼珠平淡无波地看过来:“我有事和你们说,你能叫爸妈和南星过来吗?”
“……”
过了半响柯黎才轻声道:“南星他被陆听寒接走了。”
柯钰了然,大概是陆听寒做贼心虚怕他将那晚的事告诉柯南星,他摇头:“算了,只有你和爸妈就够了。”
面对柯钰不同寻常的举动,柯黎压抑住内心的不平静,只好耐着性子叫醒父亲和母亲。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白若南坐在距离床不远的单人沙发上,眉眼不悦道:“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吗?”
她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强势,就连柯牧有时候都对抗不过妻子,只能任凭她发泄情绪。
“……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在外面才住了一个多月就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子,传出去别人要以为我们家虐待孩子,像什么样子。”
柯钰安静地坐在床上,耐心等待她吐露完内心所有的不快,苍白嶙峋的脖颈和锁骨在衣服下空荡荡。
白若南的声音逐渐变小。
柯钰这才神色自若道:“我不会搬回来。”
“你……”
柯牧拉住又想要开口的白若南,敛眉看向柯钰:“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是柯黎冤枉你,但是事情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为什么还不能原谅姐姐,还吵闹着要分居?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柯钰捏住手下的被子,略有些茫然地想,为什么无论他做什么他们都觉得他在闹脾气。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那般无力。
他垂下眼睑,茂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真实神色:“我不是在闹,我是认真的。”
他酝酿了一会,终于将心底压抑了十几年的想法说出口:“那天的事不光你们忘不掉,我自己也忘不掉,既然这根刺始终扎在我们心里,那不如我主动搬出去远离你们,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们以后不必再联系,就当作陌生人吧。”
意识到话里的真实意思,作为全场唯一外人的小桃惊得捂住嘴。
为什么柯钰忽然要断绝关系?就因为她砸碎了那个生日礼物吗?还是因为父亲骂了他一顿?
抑或者是更早之前发生的事?
柯黎面色不善地上前一步,身体先一步做出反应,她语气强硬道:“我不允许。”
“为什么?”
柯钰仰起头很不解地看向柯黎,既然他们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为什么还不同意断绝关系。
难道是因为剧情影响,非要等到他病死后他才能彻底解脱吗?
柯钰的神色难看了一瞬,主动掀开被子下床:“小桃,送我回酒店。”
“啊?哦,好。”
小桃手忙脚乱地为柯钰披上外套,正欲扶着他的手往门外走,白若南的声音自身后骤然响起,宛若一道平地响起的惊雷。
“你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再回来!”
白若南冷若冰霜:“包括你的身份,还有柯家的特权和资金支持,我会全部收回。”
柯钰沉默了一会,随后难得露出一个笑,他笑道:“无所谓。”
他主动将柯牧和白若南的声音隔绝在门板内。
小桃的神色难掩担忧:“哥,你真的没事吗?”
她始终担心柯钰是烧糊涂了才会对柯家人说出这般绝情的话,又担心他清醒后会陷入后悔自责。
毕竟她认识的柯钰向来都嘴硬心软,就算是和柯黎吵得再狠,也从未动过断绝关系的念头。
……难道是柯家人真的让他失望了吗?
柯钰的神色未变,虽然身体还虚弱心里却难得感到一丝解放,他叹道:“真的没事,这些话我早该说出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居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自己房间的窗户上,那里依旧亮着灯。
爸妈和柯黎现在在做些什么呢,是生气还是痛骂他不孝?
无所谓,反正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柯钰轻叹一口气,随后钻进车里。
他就着小桃带来的温水吞下药,身子后仰靠在车内闭目养神,再次被药效带入昏昏沉沉的梦境。
*
他似乎又梦到了十几岁的时候。
他跟随父母来到合作伙伴的家里参加宴会,可一转眼却发现父母和柯南星全部不见踪影,他只能惶恐地站在宴会大厅中央等待父母来找他。
“这就是柯家的大少爷?看起来和柯总长得不太像啊。”
穿着长款礼服的夫人掩唇笑起来:“当然是亲儿子,可依我看啊,白夫人新收养的儿子倒更像是柯家的孩子。”
“上周我还在音乐会上看到南星少爷,拉小提琴的模样和白夫人当年简直一模一样。”
“为人也恭谨谦和……收养的孩子这么优秀,怎么亲儿子却品行不端。”
“那么小的年纪就学会推弟弟落水,将来还指不定会做些什么恶事。”
几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同时摇头感叹:“真是可怜白夫人养了这么个心术不正的孩子。”
尖锐刺耳的议论声如蛆附骨般萦绕在他的耳边,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听到,就算听到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有谁会冒着得罪商业伙伴的风险为他出头?
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柯家大少爷只是一个头衔,实际上家里并没有人在意他。
从十岁那年父母双亡的柯南星第一次来到家中,他所重视的家人、朋友,包括他最喜欢的房间全部被柯南星一点点据为己有,到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
唯一留在他身上的只有一句“心术不正”的标签。
这四个字几乎困住了他的一生。
而现在他终于要解脱了,至少他可以在人生的最后一年得到真正的自由,不必再担忧父母失望疲惫的神情,不必再和柯黎无休止的争吵,更不用思考该以什么态度面对柯南星……
柯钰想要睁开眼睛,可脑海中的梦境却一个接着一个永不停歇,意识连同身体一起被淹没在滚烫荒芜的沙漠,他又看到了比现在更年轻的柯牧。
价值几百万的花瓶自他脚边摔碎,他惊魂未定地躲开,却根本躲不开柯牧如同急风骤雨般的怒斥声。
“好好的学不上,你去拍什么电影!还嫌不够丢人吗!”
“因为你,我们家现在成了全京市的笑话!”
……他只是想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而已,为什么会是笑话呢。
直到今天他依旧能感受到心中的愤懑和委屈,可是当他抬头想要辩解时,他又听到了柯黎对他的质问。
“你真的没有抢南星的资源?”
柯黎眉眼平静地对他定下结论:“这不能怪我,因为你的先例太多,我已经分不清哪件事是你做的,哪件事不是你做的,如果你乖乖向南星道歉我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姐姐。”
柯钰努力回想那天他到底回答了些什么,可是记忆似乎被一块沾满汽油的棉花点燃,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于烈火焚烧中看见散落一地的机械零件,正如他支离破碎的亲情。
右脸传来火辣辣的疼,比那一巴掌的带来疼痛还要灼热。
柯钰恍惚地抬手抚上脸颊,却摸到一手湿,原来是眼泪。
除去拍戏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原来是这种感觉。
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深夜的蝉鸣声伴随咸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柯钰终于挣扎着睁开眼睛。
秦陆英半蹲在车门口轻声道:“柯老师,你还好吗?”
怎么又是他。
在不知不觉间他们的关系似乎已经突破了寻常的前后辈关系,或者偶像和粉丝之间的界限,慢慢朝着未知的令人感到恐惧的方向驶去。
他无力阻止,也来不及阻止。走一步看一步吧。
柯钰偏头用眼神仔细描摹着秦陆英皱起的眉心,轻轻叫了声:“秦陆英。”
语气是从未展露过的脆弱和虚弱。
看着柯钰那双微红的湿润眼睛,秦陆英的眼泪也唰地掉下来。
他不知道柯钰发生了什么,但他有一点能肯定,那就是他的柯老师受了大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