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屋外大雨滂沱。

屋内开着灯，徐觅坐在桌前，眉头微蹙，看着眼前的画面。输入界面里，各项参数已经输入完毕。这是她反复计算并修改了近一个月的成果，现在，只等按下确认键，这一次构建成功与否马上就能见分晓。

可她迟迟没有动作。她看着页面，一次又一次反复检查，一直重复到现在。

徐觅知道这个状态不太对，不论改多少次，参数总要经过系统检验，大不了失败重头再来一次。之前她就是这么鼓励自己的，可现在，她早已无法保持这么轻松的心态。

无法放松的原因有很多，反复的失败，自我的怀疑等等都会让人变得沉重，但这些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关键的原因是，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大一学年就要结束了。

----我一定会在大一学年内成功构建出模拟小星系。

这是入学前她在父亲面前作的保证。言犹在耳，现实却和她开了个大大的玩笑：她失败了，她尝试了无数次，却始终未能成功构建。

驳杂的输入界面上印出了一张年轻的，却压力重重的脸。

终于徐觅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确认键。

系统反应很快，绿色进度条从按下确认键的一刻开始迅速向前推进，各项指数不断变化，光影明暗不断闪烁。突然，画面一暗，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觅紧紧盯着画面。

等待总是无比漫长。画面里，黑暗无边无际。它应该是均匀的，但徐觅渐渐看出一种流动来，仿佛夜色中的流水。这当然是她的错觉。这片黑暗不过是模拟系统模拟的真实太空背景，并非地底潜流。

一个问题在这黑暗之中不可抑制地探出了头：这次构建会成功吗？

徐觅不知道答案。她希望成功，但太多次的失败击溃了她的自信，让希望两个字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突然，画面有了变化，一道极为刺目的白色光芒突然从黑暗的正中心迸发，瞬间覆盖了整个空间。这光芒如此耀眼，以至于徐觅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答案揭晓了。

徐觅紧紧闭着双眼。通常情况下，灼目白光只会持续几秒钟而已，白光之后，就是此次构建的结果，可她迟迟不敢睁眼。

一，二，三......她在心底慢慢数着数，仿佛借此积攒力量。她面前的画面里，空间静默，无知无觉。它们静静陈列，等待着被看到的那一刻。

徐觅的大脑里闪过很多东西，多数是失败，无数次的失败。这些失败让她变成了一个胆小鬼，一个眼睛都不敢睁开的胆小鬼。

想到这里，徐觅自嘲地一笑，笑自己到底还是被恐惧打败了。可她真的被打败了吗？答案随着她猛然睁开的双眼一起到来。

一个旋转的星系展现在她的眼前。它转动着，自徐觅睁开眼的那一刻，开始了自己的转动。

画面的中心，一个巨大火球灼灼燃烧，散发着光和热。在光热弥漫的空间里，几颗大小颜色各异的小星球，它们占据着远近大小各不相同的轨道，带着偶尔腾起的零星火光，摇摇晃晃地从徐觅眼前扫过，绕火球而去。

那是它们的太阳，它们正围绕着太阳而旋转。

这就是模拟小星系。这就是她构建的模拟小星系。

行星慢慢旋转。它们逼近眼前，如庞然大物般从她面前一一碾过。它们大小颜色各异，可它们都是稳定的，稳定地在她设定的轨道里运转。

她构建成功了？她真的构建成功了？

在这个疑问出现的一瞬，徐觅忽然摘下头上的模拟感应头盔，起身走到洗漱间，掬起一捧水泼在了脸上。

水覆盖在她的脸上，在重力作用下，又一滴一滴滑落下来。仿佛镜子上的水雾被擦干，它们带走了疲惫，露出一张秀致清冷的脸。

-----刚刚的画面，初步说明她的参数没有问题。不过要判断是不是真正构建成功，还需要再观察，必须要确定小星系能持续稳定运转。毕竟，前期构建成功，后期崩塌的情况太多了.....

这些念头不受控制般地在徐觅脑子里转着，忽然她伸手扯下毛巾，将整个脸埋了进去，所有念头终于不得不暂时中断了旋转。

房间里响起了通讯请求提示音。在这深夜时分的寂静空间里，柔和的提示音显得几分突兀。徐觅走过去，确认了通讯请求。

在通讯连接的那一瞬，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画面。画面里，太阳耀眼而灼目，五颗小星球各居其位，正缓缓向前旋转。

它们还在。

通讯来自于嘉兰，主要是为了告诉徐觅此刻外面正在下大雨。但在看到徐觅的第一眼，嘉兰立即发现了一些异样。

“怎么了？”

“......我刚刚又做了一次构建。”

“成功了吗？让我看看。”

徐觅准备调转通讯视角，却又停下了手：“等我确定它可以稳定运行后，再给你看。”

某种类似怜悯的神色从嘉兰脸上一闪而过，她没有坚持，笑着说了声“好”，“我感觉这次构建成功的希望应该很大，到时候记得给我看。”

说着，她想起这个通讯的初衷：“你知道吗，外面下大雨了。”

下雨了？

“去看看吧，雨下得很大，很难得。”

****

徐觅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一股潮湿水意扑面而来，雨从深夜时分的高空倾泻而下，水汽弥漫了整个走廊。雨声中，隐隐约约传来笑语声。

荼祢军事学院所在的甲辰星生存于一个光热禀赋薄弱的星系中，为提供足够的光热，第二星区国土资源局和气候协调委员会共同在这颗行星的远地轨道上放了一颗人照太阳。

受限于光照角度，甲辰星的自然水汽循环系统运转缓慢，似今晚这么充沛的雨水，印象中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潮湿的水意带来了清新的空气。徐觅深深吸了一口气，某种内在的焦躁得以稍稍抚平，但终究还不到真正安宁的时刻。

她正想转身回宿舍，却在余光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颀长而瘦削，同样正仰头看雨水降落。走廊上光线明朗，哪怕是深夜时分，也能照见分毫。但今夜有雨，细细的雨丝如一团丝雾，模糊了线条，将光影蕴藉成一片，只留下一个侧影。

仿佛感觉到了徐觅的目光，那个侧影隔着中间的楼道平台，转头看了过来。

大概是雨气弥漫的原因，他看过来的眼神幽润而明亮，如溪流中的黑色鹅卵石。他静静看着徐觅，微微点了点头。

徐觅没有反应。

如果你有一个梦想，这个梦想从小到大都未曾改变过。你持续为之努力，努力训练，抓紧练习，不曾有一刻松懈。老师教官都夸奖你，同学们都羡慕你，你虽然谦虚，却也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的天赋异于常人。

你带着这种自信走入军事学院，虽然因为与父亲小小的分歧而留有一片阴云，但你相信自己的天赋。然后你遇到了一个人。

他平平常常，甚至有些沉默寡言。你开始并没有留意他，第一个月你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可后来你再也无法忽略这个名字，因为他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的第一名，而你从此再也抢不回来。

这个人叫谌定。

徐觅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对手。

是的，对手。在连续失去三次第一名之后，她就把谌定设定为了对手。

她暗暗努力，竭力想夺回那个曾经只属于自己的荣誉，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课堂测验也可以。但她没能成功，一直没能成功。

这场暗中比试一直持续到这个学期的开学，一直持续到一件事情的发生。

----谌定成功构建出了模拟小星系。

要想成为一名系统架构师，你必须在高中最后一年通过由各军校组织的精神力测试，并拿到一个优秀的成绩，这是进入军校的入场券。而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系统架构师，那么你必须在大一学年内构建出模拟小星系。

这是一条官方未曾明确的，却得到反复事实验证的准则。

徐觅还记得当初听到这条消息时自己的心情，虽然她说不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记得当时自己正在计算参数，班级群的消息不断跳动，她偶然点开，看到了那行字。

那行字时大时小，时近时远，她盯着看了很长时间，才真正看清它的内容。然后她笑了。在宿舍安静的空间里，她又笑又叹。

等她再走出宿舍时，把谌定视为对手这件事，从此深深埋入了她的心底。

徐觅隔着飞扬的雨丝静静看着谌定。

从小到大，徐觅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低调的人，但谌定的沉默仍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他沉静，缄默，如地下岩洞里流淌的河流，不声不响，汩汩向前。

在视他为对手的那段时间里，徐觅曾期望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骄傲或自得，这样可以更有竞争的氛围。可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对所有的成绩，谌定都表现得寻常而平静，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仿佛他一直如此。

在飞扬的雨丝中，徐觅终于同样轻轻点头，回以致意，然后推开宿舍门走了进去。

在关门转身的瞬间，她忽然愣在了当地。

画面里，刚刚还稳定平静的小星系流火飞溅，太阳的体积在短短时间里膨胀了好几倍，所有行星都失去了原有轨道，变成了一颗颗火流星，它们飞速旋转，互相碰撞，然后一头扎进膨胀的太阳里，腾起一个小小火点。

碎裂的石块试图逃逸，慌不择路地迎面向徐觅扑过来。在它们身后，内部坍塌导致的巨大压力终于让太阳再也无法维持原本的形状，一场剧烈地爆炸终于崩裂开来，如烟花，如大火，焚烧了整个画面。

模拟小星系崩溃了。这个寄托她最后希望，耗费了一个月心血的模拟小星系，崩溃了。

屋外大雨倾盆，屋内火光飞溅，徐觅站在明暗交错里，苍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