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声响在窗外，这样阴沉的天气里，哪怕是大白天，屋内光线都十分暗淡。

家具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薄雾，大有将一切都要掩埋的意思。

矗立于灯烛之上的暖黄色火焰，正随着窗缝吹进来的风，幅度很轻地摇晃着，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熄灭。

屋内正当中的梳妆台前，丁灿正端坐于前，微微抬起眼皮，见到铜镜中不甚清晰地映出她的样貌。

镜子本身的金铜色，泛着烛火，状似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嘶……”她猛地吃痛，忍不住出声。

是身后正有位妇人将她最后一缕垂落的发丝挽至头顶，发簪放进去固定时，拉扯到底下的头皮。

“小娘子，莫要急，等再将喜服换上，就都准备好了。”

妇人手中动作又轻柔了些，尾音里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轻叹。

丁灿稍微侧过头，见到她面容上带着的几分怜意，又朝着屋内打量。

梳妆台，不远处用作暂时休息的软榻，旁边桌上摆着的糕点吃食，木制衣架上挂着精美的一套喜服，有个年纪更轻些的丫环立于旁侧，应当是等会儿要替她穿衣服的。

房间小，里面准备的东西更是简陋，没有符合生活气息的物品在，不像是平时就有人居住的地方。

雨水拍打叶子的声音更重了，凭空进来几分冷意，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里衣，免不得觉得有些冷。

掌心轻轻抱于肘侧，她并未起身，只是问道：“这是哪里，我要嫁给谁？”

自己这打扮，明显是在准备出嫁，只是还不知道是被按了什么身份。

妇人面上流露出几分不忍，面对着有些古怪的问话，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反而认为她是伤心或者惊恐过度，才会一时间神智出了问题。

“小娘子莫不是忘了，这里是迎舍，待嫁新娘们的住处，等过了亥时，就要启程前往陆大人处，等待挑选了。”

丁灿跟着重复了句：“陆大人？”

短暂交流后，她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谓的陆大人，曾经是个人，现在已经死了有八年了。

陆家原本只是本地的小商户，赚了几年钱财，才攒够在城中租店面的钱，生意却一直都不好，眼见着连来年的租金都交不上。

什么招揽生意的办法都试过了，可大部分时间都还是无人问津。

两夫妇就想着去求神佛，却在去往城外寺庙的途中，先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

他们在小巷当中跟人走了个碰头，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讲话，对方就先看出他们的困惑，并且献出计策。

得到的说法是需要冲喜，只要给家中小儿娶了亲，钱财就会滚滚而来。

听了这话两人更是信服，连自家有个儿子都知道，必定是个神算子。

那时陆家的孩子才刚年过十三，虽说尚未成年，但这个年纪娶亲的人也有不少。

且世道不好，家境比他们贫苦的更比比皆是，若是只为冲喜，找个童养媳来也未尝不可。

陆家父母就在街上的人牙子处，随便买了个女子，当晚就举行了婚礼。

原本想着，如果不管用，转头再把人卖了就是，总归不能让家里平白再多张吃饭的嘴。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开始，铺子里的人就多了几倍不止，店里的库存眼看着就要不够用。

还有不少人对即将到来的节日进行预订，以他们两人的编织速度，根本不足以完成这样大的订单量，须得雇用更多的工人。

家中事业蒸蒸日上，日子过得越发好了，几个月后，还在城中购置了大宅子。

只是好景不长，陆家少爷却在郊外河边丧了命，且是被他的新婚妻子所杀害。

原来在那名被买来的女子嫁入陆家之后，就时常受到少爷的打骂，从未把她当人看过。

十三四岁，已经具备了成年人的力量，哪怕新妇年纪长些，也没办法做到跟他相抗衡。

新妇不堪受辱，就想了别的法子。

她知道陆家少爷不通水性，就在一次城外踏青时，将他从河边推下。

眼见着面前的人逐渐沉于水面之下，女人如释重负，知道这个年代弑夫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刑罚，就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穿透喉咙自尽。

办过白事之后，陆家父母悲痛不已，但随即发现了让他们更难接受的事。

家中产业停滞不前，似乎随着儿子的离开，也越发低沉下去。

一筹莫展的两公婆，又想到了当初在城里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

但当时只是匆匆一瞥，根本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也完全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

在城中寻过几日，又托人打听，都压根没听过此人存在。

陆父就又记起算命先生讲的话：“会不会，给我儿娶亲，生意就能再红火起来？”

“可是儿子已经不在，要怎么……”陆母眼中垂泪，猛地明白丈夫这话当中的意思。

“那恶毒妇人害我儿惨死，自然不再是我陆家人，驱逐出去之后，儿媳的位置，就又空缺了。”

陆父认为，想要让家中生意重新回到正轨，还得重新为自家儿子娶亲才可以。

儿子死了，那就举行冥婚。

自那日后，陆家就开始每年都为自家儿子娶上一位姑娘。

随着家族产业的蒸蒸日上，陆家在当地的地位也水涨船高，逐渐成为城中的话事者。

更是搭上了皇室，成为每年负责皇城灯笼采买的供应商。

没人敢去挑战他们的权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残害少女的习俗。

早早死去的陆家少爷，被尊称为陆大人。

而他每年的祭日，就变成娶新娘的日子。

受雇于陆家的江湖打手，会提前在周边县城选二十名适龄的新娘，送入迎舍当中。

待到过了亥时，待嫁新娘们就会从迎舍出发，一路唢呐喜乐敲敲打打，直到陆家陵墓。

二十位待选新娘会围成圆圈，立于坟墓周围，而后由行礼者放出黄大仙尊者。

黄大仙跑到哪位新娘的脚下，她就会成为今年的新娘。

美其名曰，是获得跟陆家少爷同冢的资格，实际上则是被封存在棺材里，用掉所有的氧气窒息而亡。

新娘们只要进入迎舍，就会有一箱金子送入家中。

而成功被选择的那一位，在婚礼举行后，家人更是会获得一笔丰厚的彩礼，可保终生无忧。

因此为了金钱，总是不断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女儿葬送于白骨之旁。

且不论新娘的想法，至少在她死后，家人作为既得利益者，是不会有想要告发的想法。

至于另外的旁观者，事不关己，自然也不会有要告发的想法。

陆家就这么作威作福在当地多年，竟是无人敢言。

而丁灿现在的身份，就是某个被家人卖掉的新娘，这么可怜，也难怪为她梳妆的妇人会是这样的表情了。

“婆婆，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到申时了，桌上食盒中是您的晚饭，小娘子用过之后，就可以在屋内休息，等候吉时。”

丁灿点点头，被妇人扶起来，将一层层繁重冗杂的喜服礼衣穿好之后，两人就离开了。

她听到有从外面落锁的声音，应当是害怕新娘逃走。

屋内一下子变得很静。

这身喜服的确重的很，丁灿在房间里走过几步路才适应下来。

她将窗户半敞开，还没来得及往院中看去，倒是先有人走来，是刚才起就一直守在门口的侍卫。

“丁小娘子可是有事？”

丁灿摇头笑笑：“只是觉得有些闷得慌，想通通风。”

“当心别着凉，有什么吩咐尽可叫我。”

“多谢小哥。”

她面上应着，心中却在腹诽，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着不着凉的事。

侍卫又走回门前驻守，透过屋檐滴滴答答落下来的雨滴，她才看清外面的景象。

称之为迎舍，不过也只是个四四方方的院子而已。

客栈似的，许多小屋子挨在一起，她数过对面的，有侍卫看守的房间，正有十间，自己这边也一样。

很巧地，迎面站立的，正是夏嘉琏，他也在看守这另外一位新娘。

丁灿知道他懂唇语，便只张口，没有发出声：“其他人呢？”

夏嘉琏动作很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也没见过。

估摸着石燕跟自己一样，是在待选新娘当中，只是高稳稳和余浮现在不知所踪，或者未曾进入迎舍，得在等会儿去往陆大人处，才能见到了。

食盒不知是什么材质，丁灿打开时，摸到盘子上都还带有余温。

里面看着就是些名家菜系，但分量并不足，大约是知道新娘们这些人不会有什么胃口。

不过丁灿当然不属于这批没有胃口的人，她知道重点该是在进行新娘选择的时刻，就也不着急打探迎舍当中，反而兴致很高地吃起饭来。

口味不错，她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

在即将把最后一口佛跳墙吃完时，她听到院中传来有女子的呼叫声。

“放开我，我要回家！”

有人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煎熬的等待，不知怎么做到的，居然从房中跑出来。

身上的喜服早被换下，她穿着自己过来时的单薄外衣，冲到雨水当中。

会逃跑的新娘，之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她倒是忘记去问刚才的妇人了。

雨势不算太大，但这样闹过一遭，女子也早就全身湿透，头上佩戴的珠钗在混乱中掉到水坑里不少。

几缕头发贴到脸上，看上去凄惨无比。

她正拼尽全力在往大门口的方向跑，连正路都没走，穿过院内的花丛，但已有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侍卫一左一右挟持住了她。

她当然不会是两个男人的对手，正被一步步拖回房间。

挣扎的双腿在浸满雨水的泥坑中划过，映出两条不规则的痕迹来，哭声比雨声都要大。

“叫伺候的婆子过来，重新给她沐浴更衣！”

不少人跟丁灿一样从窗户往外看着，皆是露出同情又自苦的目光来。

原来惩罚并非打骂，只是沉默地，将人再次推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