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方协文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况下,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孩子和玫瑰面前敞开。
小初不信:“爸爸已经那么厉害了,还要自证什么,还要和谁自证?”
方协文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爸爸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像现在这么厉害啊。”
玫瑰大概明白了他要和孩子说什么,她思想斗争了半天都没想好要不要阻止他把他们那段失败婚姻的病灶直接揭露给孩子。
她虽然不迷信婚姻一定是人类的必需品。
却也不想提前打破女儿对婚姻的幻想。
她希望她能不带着任何预设的结果去经历她的人生。
却没想到,人家方协文说的压根儿就不是他和庄国栋那点破事。
他提起的是他小时候的事。
“爸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奶奶把刚发的工资给弄丢了。小初可能不知道,爸爸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是奶奶一个人打好几份工才把爸爸养大的,而且她做的还都是那些例如在饭店后厨刷碗这样的体力工作。”
方协文的声音很轻,很低沉,在房车这样狭小的空间内,有种娓娓道来的感觉。
连带着玫瑰的思绪也似乎跟着他的讲述回到了他的年少时光。
她从没有听他讲过他的过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她说的更多的都是未来。他总是说:“玫瑰,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做好的,将来我们……”
“所以,你知道丢了工资对于她,对于这个家意味着什么吧?就差不多是天塌了。”
小初问:“那她报警了吗?”
“没。”方协文笑,“她就是把爸爸给打了一顿。因为她怀疑是爸爸把钱偷走去网吧玩游戏了,然后她就拿各种东西往爸爸身上打。你们看那个动画片,红太狼都用什么打灰太狼来着?”
小初答:“平底锅?”
方协文仍是笑:“对,就什么平底锅啊,锅铲啊,总之就打得挺惨的,打得我一脸锅底灰啊什么的。”
他一直在努力缓解着气氛。
可是玫瑰却一直在流泪,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最后呢,她还真在我枕头底下翻出二十块钱来。当然啊,那是爸爸平时攒的生活费,跟她丢的钱没关系。但是爸爸真被打急了,就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扔到了她面前,包括我身上穿的的衣服,我当时就说,你搜吧,只要你搜出来我就不上学了,我出来打工赚钱还你。”
小初也哭了出来,问:“后来呢?”
“后来她自己找到她的钱了呗。”
“那她跟你道歉了吗?”
“道歉了。”方协文答。
事实是,没有。
那个年代的父母,又怎么会因为自己做错事给子女道歉呢?
他只记得,他只穿着一条短裤在院子里跪了一晚上,直至她第二天在另一件衣服的兜里找到她的钱。
可最终,她只是跟他说了句:“没看见吃饭了啊,还不进来?”
方协文继续对孩子说,“就因为这二十块钱,爸爸后来遇到什么事,都恨不得把自己有什么先亮出来,生怕人家多想。甚至于,当爸爸手里真的有了超过二十块钱的东西时,我都会自我怀疑多出的部分是不是本来就不属于我的。你说爸爸笨不笨,其实我又问心无愧,我自证什么?”
小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你要学学舅舅。你猜,要是舅舅身上发生了同样的事,他会怎么处理?”
小初想了想:“他应该也很委屈吧,他也会哭吧?”
“当然,是个人在那种情况都会委屈的。不过,要是换成舅舅,他委屈完就会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他才不会认为别人丢不丢钱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只会把他这二十块钱拿出去给整个胡同的小孩都买一根冰棍,然后再大摇大摆叼着冰棍在所有人面前晃一圈。你舅舅的性格,就算在街上要饭,都能要到最可口的,你信不?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恶意揣测他。”
黄亦玫这才破涕为笑,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不出啊方协文,平时你不是很讨厌我哥吗,怎么现在听着他在你心里还挺正面形象的。”
方协文递了张纸巾给她:“我没说我讨厌他啊,我那明明是嫉妒他啊,你看不出来?”
他帮她们母女把被子从隔板上拿下来,对小初说:“洗漱睡觉。总之呢,以后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浪费精力去自证,你就专注自我,让自己变强大起来。不信你看爸爸,现在还有人会质疑爸爸兜里的二十块是偷的吗?”
“嗯!”小初似乎已经完全被说服,心情明显好了很多,“明天我就把你们离婚的事告诉我同学!我相信他们都有自己的判断!”
方协文扶了扶额,“那倒也……没有必要主动去告诉吧?你这不就又陷入了另一种自证吗?证明你即使父母离婚也心理健康?”
小初想了想,觉得也对,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然后她又问:“那爸爸妈妈,今天晚上你们能不能陪我一起睡?就当是最后一次?”
玫瑰和方协文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说了声,“好。”
后半夜,风力不仅没有减小,反而愈演愈烈。
风裹挟着沙子和树枝等东西,噼里啪啦砸在车子上,听得人胆战心惊的。
室内却陷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安静,三个人像是被隔绝在了一个什么孤岛上,只能相依为命。
睡在中间的小初早已进入了深眠,唯有方协文和玫瑰怎么都睡不着,只能对着天花板发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初起来上厕所,玫瑰不放心,也陪着起了床。
可是等再回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小初却直接倒在边上——玫瑰刚才睡的位置。
方协文和玫瑰均是心头一跳。
这孩子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小初,你往这边点,你妈妈没位置了!”方协文忽地一下起了身,却不想起猛了,头咣地一下就撞在了墙板上。
“老方!你没事吧!”
玫瑰赶紧爬上床查看。
她的突然靠近,让方协文一下僵在了原处。
“没事。你等下我把孩子抱到中间来。”
玫瑰不吭声。
这床本来就窄,睡两个人刚好,三个人是真的挤。
“算了,我还是到上面那个小床去睡吧。”方协文看了眼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初,还是放弃了。
这个房车里面空间挺大的,除了他们现在睡的这张双人床,其实还另外有一个单人床,以及一个很窄的折叠床。
只是车子的主人应该没有预料会有人睡在车上,上层的单人床上堆的都是杂物。
“算了老方,你别折腾了,还有三四个小时就天亮了。”玫瑰说完就上了床,挨着小初躺下了。
方协文站在地上半天,整个人都像刚被煮过了一样烫,大脑嗡嗡响。
她,这,是,什,么,意,思?
啊?
他实在想不明白。
玫瑰见他不动,又说,“哦,你把洗手间灯关了行吗?晃得人睡不着。”
“哦,好。”
方协文关了灯。
又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在玫瑰给他留的位置上躺下了。
只是,那个空间实在是小得翻身都费劲,他一动不敢动,只能直挺挺那么躺着。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身边的玫瑰安安静静,他也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他的整个感官世界,都只剩下了她身上那股久违了的淡淡香味。
特别……香。
特别……吸引人。
玫瑰的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不用看,也知道这会儿还发消息的人只能是何西。
她迷迷糊糊摸到手机,看他发了句:【才想起来今天忘记联系你了。】
玫瑰眯着眼睛,还是回了过去:【没关系,我今天也顾不上你,我和老方陪小初和同学出来玩了。】
那边秒回:【还没睡?出去玩了?老方也一块去了?】
【嗯。】
【不是,你们这一直打着孩子名义凑在一块合适吗?】
玫瑰皱了皱眉:【何西,我们是孩子的爸妈。】
【没人说你们不是。你们这么有大爱,不如考虑考虑复婚呢?】
【也有道理。我睡了,你也早点睡。】玫瑰把手机关了静音,塞回了枕头底下。
方协文自然是看到玫瑰手机屏幕的光了,但他连头都没偏,自然也就没看到他们在聊什么。
“你那小男朋友啊?”
玫瑰懒得理他,语气淡淡的:“跟你有关系吗?”
方协文呼吸一滞,在黑暗中咬了咬唇。
“哎,方协文,我以前以为你只在乎你自己呢,没想到你对闺女的教育还挺上心,怎么你也去学了儿童心理学啊?”
方协文也学她语气淡淡的,“嗯,谁让她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在乎的人了呢。”
“……”
两人终于都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