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转过身来,又坐回到沙发上,并从茶几的果盘里给自己拿了桃子,咬了一口。
方协文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借贵宝地吵个架。”
玫瑰一个没忍住,桃汁就溅到了衣服上,害她赶紧拿纸巾擦,“你请便。”她之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还懂冷幽默呢。
方协文又问:“那你希望我们是用朝语吵还是普通话吵?”
玫瑰想了想,问:“有什么区别?”
方协文说:“讲朝语我就不用给你消音了,要是讲普通话,需要消音的地方比较多。”
玫瑰又笑:“你忘了我刚跟你说什么了,朝语里需要消音的我也学了几句。”
方协文温和一笑:“那我们讲普通话了啊。”
那边方妈终于受不了了,“那俩还有完没完?”
方协文说:“我俩说完了,妈你有什么话也赶紧说吧,我俩一会儿还要上班呢。”
外卖的门铃刚好在这会儿响了起来,方协文刚要起身,却被玫瑰按住了肩膀,“你们继续,我去就好。”
玫瑰把外卖拿进来,才知道他选的是她最喜欢的那家酒店的外食服务,难怪这么慢。
这家酒店的外食餐盒是出了名的精致,玫瑰一样样将它们拿出来,摆在茶几上,并打开盖子。
顿时一桌子精致餐食,不仅荤素搭配有度,色彩学也运用得很好。
她拿小叉子叉了一块牛肉粒旁若无人喂到方协文嘴里,问他:“饿了吧?”
“还行,你自己先吃吧,早晨还欠你一杯咖啡。”
方妈立刻露出一个古怪的神色来,这俩人你来我往,是把她当成空气了吗?她脑子突然变得很乱,连最开始要说什么都忘了。
最后,她终于崩溃地大叫了一声方协文,还是连名带姓一起叫的那种:“你还有没有把你妈放在眼里?我也还没吃饭呢,你怎么也不问一句!”
玫瑰闻言立刻拿了双筷子放在方妈面前的茶几上,“阿姨您要是饿了,跟我们一块吃点?”
可她还哪有心思吃,气都气饱了。
“所以方协文,小雨就是你们气跑的?我说怎么我打电话她都不接了呢。要不是给你开车那朝鲜族小伙说漏了嘴,我还不知道你一直都在北京呢!我说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自己好好的日子不过,跑这又老又破的房子里低声下气伺候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
方妈这番话是半朝语办普通话掺着说的,但玫瑰半听半猜也听了个大概。
她突然想,一会儿她可别在这气出什么病来,那样弄得特尴尬不说,她还要帮她叫个救护车。
“妈,小雨和男朋友约会去了。”方协文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你说什么?”方妈顿时惊住了,“就那个低眉顺目脾气好又勤快又嘴甜的小姑娘,她竟然背着你还有个男朋友?”
方协文摇摇头:“哎?怎么能说是背着呢,我一直都知道啊。所以小雨走了我就回来看看玫瑰和小初,不然我一个人待着太无聊了。”
他的话音一落,玫瑰的脸色就也变得和他妈一样古怪了。
他好像疯了。
而且还疯得很平静。
方妈目瞪口呆,捋了半天没捋明白,用手指了指玫瑰,“可是她不也有个小男朋友吗?那天我在圆明园都看见了。”
玫瑰手一抖,一只酥皮大虾就掉进松茸鸡汤里游起泳来。
方协文答:“我知道,但是我就喜欢这样啊。等小雨从她男朋友那回来,我再回去。不过她不回来也没事,我圈子里跟我有瓜葛的女人多了。妈我离婚之后这几年状态不太好,所以心理有点变态,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
玫瑰感觉自己已经完全顾不上鸡汤里大虾的死活了。
方妈气得脸都青了,又将目光倏地一下转向玫瑰:“他这样你也能接受?我一直以为你是最清高的人了!当初你为了不生二胎,死都要带着小初和他离婚,现在竟然能接受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你们这整的这是啥事啊!”
玫瑰看了眼方协文,然后可怜兮兮地说:“阿姨我也没办法,他现在有钱有势,我哪敢不同意啊。我不为我自己着想,我还得为小初着想呢不是,我总不能报警把他抓起来吧,那样孩子的前途都要受影响的。”
旁边的方协文也嘴角一抽。
“臭小子你不是骗我的吧?”方妈照着方协文的头就来了两下,“你是不是拿我寻开心呢?”
这老太太看着是真气狠了,下手重得就连玫瑰都咋舌,可方协文却纹丝未动。
“妈,你觉得我有必要拿这事骗你吗?”方协文调出小雨的微信,然后把朋友圈展示给她看,“你看,这就是她男朋友。”
方妈眯着眼睛把手机往远离自己的方向移了移,好像才终于看清了,说道:“竟然长得这么帅,猛地一瞧,好像比小黄那小男朋友还要帅呢。”
玫瑰脑子里瞬时轰地一声,也不敢看方协文的脸,只用叉子把沙律里的三文鱼弄了个五马分尸,并开始极力反省自己这好好的一上午都浪费在什么离谱的事情上了。
方妈把手机扔回给方协文,长叹一声,“那你这样,明天谁陪我去见你小姨一家啊?我这都跟人家说好了,说你这新女朋友怎么怎么大方贤惠懂事的,你这,你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你这怎么变成西门庆了呢?你这也不想好了啊。”
玫瑰听到西门庆三个字是真的绷不住了,倏地站起了身说了声:“你们慢慢聊我上趟卫生间。”说完也不待谁回答,直接就冲进了卫生间并咔嚓一下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然后隔着门,她又听见方协文说:“妈,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也不用劝了。再说你也看见了,人家这稍微优秀点的女孩,都有更好的选择,人家凭什么要我啊。”
方妈说:“那你就往下找啊!你非找那天上的月亮啊,那月亮是属于你的吗?能本分跟你过日子的你不找,非找个公主在家里养着你又养不住,混到这么大岁数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你再有钱,你一个人躺你那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有啥意思啊。再说了,你这生活这么混乱,你也不怕得啥病?”
方协文不吭声。
方妈又说:“我现在都不敢在老家待着,一待着人家都问我,协文妈,协文离婚之后又找了没,现在孩子几个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早知道你这样,还不如像你小姨家珉成似的,早早辍学混社会算了,人家现在日子过得有声有色,老婆能干,还儿女双全。打小这街里街坊就都说珉成比你活泛,将来一定混得比你好,我当时还不信……”
“妈,你不信吗?”
方协文冷冷打断他妈妈的喋喋不休。
玫瑰双手撑在洗手盆边缘,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却一片混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外面那对母子的对话上。
说实话,方妈今天说的这些话还挺让她意外的,她原本以为她是来羞辱她的呢,结果人家的着力点压根儿就没放在她身上。
而且很多话,站在她的角度来看,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我,我当然……”
“从小到大,只要我和珉成在一块被人家拿来对比的时候,你有为我说过一句话吗?”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隔着一扇门,玫瑰都听出了方协文声音里的颤抖,一种独自走在冰冷的街头天上又突降大雨的感觉袭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里没有伞。
她忽地转动门把手,从卫生间走了出去。
但方协文并没有看她,依旧半低着头自顾自说着。
她走到他身边,贴着他坐了下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静静地看着他。
“小时候我们家和小姨家都和姥姥家住在一块,珉成比我还大了两岁,但是你们哪怕有一次在家族聚会上不拿我的老实和笨去衬托他的吗?”
“有一次,我和珉成出去玩,他把我锁在那个废旧的石油桶里了,你们找了我一宿,最后找到的时候,你们非但没有说珉成一句,反而怪我太笨了,都不知道喊人。”
他顿了顿,问他妈妈:“你叫我怎么喊,那个空间那么小,我没在里面憋死就已经算我命大了!结果珉成只说他是跟我捉迷藏中途回去吃饭把我忘了,你们就一句话都没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他小时候一直欺负我?”
方妈抹了抹眼角,喃喃地说:“那个时候你姨夫家条件比较好嘛……我和你几个舅舅阿姨的,都得靠人家吃饭呢,能不捧着吗?”
方协文点点头:“没错,他有个有钱的爸爸,而我,连爸爸都没有,只能和你借住在姥姥家的房子里,听姥姥骂你没出息找了个短命鬼还拖着我这个拖油瓶来占娘家的便宜,然后再说小姨怎么怎么是家族荣耀……”
“就因为这个,多少次舅舅请吃饭都只叫珉成不叫我,连送水果都是挑好的给他家送完才轮得到我们,这些你都记得吗?”
方妈只是哭,并不搭茬。
“还有,小时候你从来都不给我买衣服,每次都要我穿珉成剩下的。”
方妈听了立刻说道:“我的天就这么件小事还值得你记这么多年呐!那时候的小孩不都穿旧衣服长大的吗?你跟珉成就差两岁还都是男孩,你不捡他的衣服,你还要捡你表姐的衣服啊!”
“那你知不知道我俩在外面,他一心血来潮,就要我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我真恨不得我出生就已经死了,恨不得我随便去哪里流浪都不要再回这个家!”
方协文红着眸子的样子很吓人,玫瑰忍不住跟着共了情,眼泪一直在不停不停地落下来。
“然后你也没有多爱我吧,每次你心情不顺都要骂我怎么不跟我爸一起去死,骂我拖累你过这种日子,羡慕小姨嫁得好什么都不用做。”
“珉成结婚,女方要房要车要彩礼,你说珉成没本事,说女方贪婪。等后来我结婚的时候,玫瑰一分钱的彩礼都没要,我也没见你对我多满意,对她有多喜欢。”
“小初出生时候,你第一句话说的就是怎么是个女孩,连我给孩子买好点的奶粉你都要叨叨几句。等后来我离婚,我要你来□□我带几天孩子,你宁可在老家打麻将你都不来。现在看我这么大岁数成不上家了,你又跳出来打着爱我的旗号劝我随便找个人结婚,早点像珉成似的儿女双全。”
方协文长叹一口气:“你到底是爱我,还是一辈子都在和小姨较劲啊?这次在北京接待人家,主要也是你想显摆显摆吧!”
方妈气得又想动手,但被玫瑰拦住了:“阿姨,你冷静。”
方协文又幽幽地说:“妈你是不是特恨我小姨命好,连带着看不惯所有天生就命好的女孩啊?”
方妈冷哼一声:“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从今往后我也不管你了,我就当我没生你养你,就当我一辈子的心血都打了水漂算了。”
方协文笑,一边笑眼泪还一边从脸上落下来,说:“好。不管了好,那么咱们就走吧,我一会儿就安排人送你回老家,有飞机坐飞机,没飞机坐高铁,实在不行我让司机开车送你。”
他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下外套,“走吧,人家玫瑰下午还上班呢,晚上回来还要带孩子,咱能不打扰人家生活吗?”
她妈这才着了急:“你要我今天就走?那你小姨他们明天谁接待啊?我要今天要是走了以后一辈子在老家都抬不起头来了!”
方协文说:“嗯,你也可以跟他们说,你儿子在外地出车祸了,不知是死是活,你要过去看他。”
他说完就拉着他妈向外走去。
他妈一边走还一边嘟囔着:“呸呸呸,什么出车祸,净说一些不吉利的话!”
玫瑰也跟着他们走到了门口。
方协文这才回头来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那个笑容温暖又苦涩,让玫瑰的心如同浸满了海水,沉重至极,难过至极。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方协文,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答:“小初就辛苦你了。”
然后就帮她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