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开上海,玫瑰就没有再回过母校。
这几年她来上海基本都是工作行程,忙完了就走,就算出去,去的最多的也是咖啡馆和餐厅之类,偶尔需要睡上一晚,也是睡完就第一班航班回北京。
也是忙。
也是她无意识地在回避着什么。
对过去和过去的人念念不忘那不是她的性格,但她毕竟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且其中大部分时光都是和方协文一起度过的。
如果说这里是她的第二故乡,那么方协文就是她记忆中故乡的空气,带着独特的气息,且无处不在。
以至于她随便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停下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两人赶到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
今天的上海天气晴好,室外温度很适宜,走在古朴幽静的校园道路上,和年轻朝气的学生擦肩而过的感觉很奇妙,玫瑰和方协文都不由自主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以及他们一整个交叉的青春。
连时光都慢了起来。
光华楼前的草坪上很多学生在晒太阳聊天,小孩子在快乐地奔跑,还有不少漂亮妹子在拍照。
方协文见了立刻说道:“小初小时候我们好像都没带她过来玩过。”
玫瑰说:“你那会儿每天忙得整天看不到人影,哪有时间陪我和孩子出来玩。”
“我错过她太多的成长瞬间了。”方协文苦涩地说。
玫瑰握了握他的手,说笑道:“所以我才嫉妒你啊,从小到大我这么用心陪伴,到头来她最爱看的电影竟然是《星际穿越》,讲父女情的。”
方协文知道她哄他呢,不由失笑:“人都是越缺什么越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什么嘛。再说,你还真当她看那部电影是在看父女情呢。”
正走着,玫瑰看着不远处的小蓝车眼睛一亮,提议:“方协文,要不要一块骑单车?”
方协文也将视线落到她手指的地方,奇怪道:“这边校园竟然还能进共享单车呢。”一边说,一边已经掏出了手机。
此时此刻,他想不到什么是比和她一块在大学校园里骑单车更浪漫的事。这是他的母校,本硕七年再加上陪玫瑰到毕业,他差不多在这里生活了九年。
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九年。
别说人,就是对路边静默而立的树,他都怀有着无比深沉和热烈的感情。
在他们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大多数人解决寂寞的方式就是谈恋爱,以至于本科第一年还没结束,班里就差不多有一半的人都脱了单。
到第二年,等剩下的那一半终于有了着落的时候,前面的那一半早已不知分分合合过多少次了。他们计算机系是出了名的男多女少,全班那硕果仅存的三个女生简直珍宝一样,还没等他记住人家长什么样,就都名花有主了。
那时候林昊还笑他:“老方你这样整天在自习室待着,是等着人家姑娘主动去搭讪你吗?”
他认真地摇摇头:“我没打算谈恋爱。我家里条件你也知道,何必耽误人家宝贵的时间。”
林昊大笑,“那我求你赶紧去院里公告栏上贴一张不近女色声明,不然总有姑娘在宿舍门口堵着让兄弟几个帮忙递情书,烦不烦啊。”
他从来都不缺爱慕者,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哪里有点毛病,不然怎么人家姑娘越靠近他就越排斥呢。
所以,在他成为复旦人第七年遇见玫瑰并义无反顾陷进去的时候,他所有的朋友都以为他疯了。
包括他自己。
在拿出所有积蓄租下小阁楼那个晚上,他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在问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又想从人家那里得到什么,以及接下来的日子他要怎么过。
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结果,到最后只能把陪伴了他几年的物件统统卖掉换饭钱,其中就包括自行车。
方协文笑着摇摇头,然后扫了单车上的二维码。
玫瑰坐在单车上单脚支地,面色狐疑:“你刚笑什么?”
方协文答:“没事,就是在想你当年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玫瑰斜睨了他一眼:“看上你单纯可靠呗,没想到最后连这个也是假的,你这个可恶的伪装者。”说完,她的脚就蹬了下去,等后面那个人反应过来,她已经骑出去几十米了。
方协文无奈,只能快速追上去,与她并肩:“老婆我一片真心可鉴日月。”
玫瑰说:“你离我远点小心我踹你。”
不知不觉两人就来到了相辉堂。
玫瑰立刻停下来拍照,并说道:“这还是那么美,随便一拍都是大片。”
方协文也停下来打开相机拍她,“听说前几年扩建了,现在里面应该更漂亮了。”
玫瑰停好自行车,又过来拉方协文和她一块自拍,就以蓝天绿树和白墙红窗的相辉堂做背景。拍完越看越满意,她突然坏心地问:“你说,我要是把这张照片发给小初,她会怎么样?”
方协文想了想,“那大概我们就会得到她平等的恨吧。她这两天估计准备期末考准备得头都大了。”
玫瑰听了越发神采飞扬:“是吗?”说完,就选了九宫格的美照PO在了朋友圈,并把她和方协文的合影放在了中间,配文:【旧梦重游】。
“你想好了?”方协文捉住她即将点下去“发表”两个字的手,眼睛里都是不敢相信。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还会毫不设防地相信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曾经伤害过她那么深的人。
玫瑰挑眉,像是听不懂他说什么,反问:“想好什么?”说完,指尖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方协文怔愣着,眼底的水汽已经控制不住,害他不得不转过身去,缓了半晌,才将喉咙里的一丝哽咽咽下去。
玫瑰歪着头跟着他的动作绕了半圈,又转到他面前来,眨了眨眼:“方协文,我只是想逗逗小初,你怎么了?”
方协文轻咳了一声,神色突然郑重:“对不起玫瑰,我现在的朋友圈很复杂,不适合发私人感情。不过,如果你愿意,我更想我们一起出现在告股东书上,你愿意……”
“嘘!”未待他说完,玫瑰一根手指已经按在了他的唇上:“别那么快就谈那些世俗的东西行吗?你这样我压力很大的。”缓了缓,她又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我们系在相辉堂的那场心理短剧的演出吗?”
方协文只好抿了抿唇:“当然记得,你演的维纳斯嘛。”
玫瑰眉飞色舞:“是吧!那个扮演宙斯的哥们儿皮肤怎么那么白!到现在我还记得他裸着半臂走上舞台的时候台下的观众的掌声有多热烈呢!”
方协文冷哼一声:“嗯,然后谢完幕他就跑后台找你表白去了。”
玫瑰锁上车,大笑:“真的?我怎么都不记得了!你看看你方协文,为了你,我错过多少可能性。”
方协文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谁说不是呢,太令人遗憾了。”
玫瑰拉起他的手,“走吧,进去看看,今天里面好像有演出。”又沿着台阶往上走了几步,他们才看清门口海报上的宣传语,上面写着:【新春古典音乐会】,演奏者是国外一个很知名的乐团。
方协文说:“这么出名的乐团,里面肯定座无虚席。”
玫瑰垂眸思考了一下,再抬头,眼底已经如银河倒转般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跟我来,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直接到后台。”说完就拉着方协文的手上了楼。
方协文没想到自己四十岁了还会跟着女朋友跑到音乐会的后台蹭听,不禁越想越荒谬,荒谬之余,脑子里又好像有根弦一直在兴奋地跳舞,连带着整个人都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青春的感觉瞬间具象化。
两人躲在一个很狭小又黑暗的角落里,拥挤又憋闷,却又有种脱离尘世的安宁。
里面正在演奏《卡伦德王子的故事》。
方协文自是听不懂,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玫瑰看,这会儿的她像个正带着喜欢的人做坏事的少女,整个人都散发着鲜活又诱人的气息。
玫瑰一边侧耳听,一边解释着:“这个故事取自《一千零一夜》……”可她还没说完,唇就已经被面前的人封住。
礼堂里的演奏仍在进行着,她甚至还数得出音乐的节拍。可他的侵略性实在太足,导致她不得不把精力全都用到应付他上面来。
老房子一旦着起火,似乎总是离灰烬的结局更近,这一次的恋爱感受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总是不自觉想起年轻时候一些深刻而不计后果的荷尔蒙冲动。
该怎么办。
她在脑子里问自己。
如果这一次再输了该怎么办。
可是她就是停不下来,乐曲里的节奏正在交替疾驰,而她也随着他陷入了王子们各种绚烂神奇的幻想场面里不可自拔。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礼堂内响起雷鸣般的一阵掌声,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演奏者们开始谢幕,观众的掌声不息。
在指挥和提琴手退到副台之前,玫瑰已经拉着方协文小跑着离开,俩人越跑越快,跳下礼堂的最后几级台阶,直接冲到了户外,手拄着膝盖大口地呼吸起来。
空气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香甜,俩人一边喘一边笑,玫瑰最后支撑不住,竟直接跌倒在了草坪上。
“方协文,你年轻的时候坏事一定没少干。”
他看着她,眼神宠溺:“女侠你也不遑多让,咱俩彼此彼此。”
玫瑰仍是笑,并掏出手机。
朋友圈里的留言长得看不到尽头,她的很多朋友只知道她有个前夫,却不知他到底长什么模样,还当她这是交了新男朋友官宣呢,一水儿的多事祝福。
唯有几个熟人的留言格外刺目。
小初直接发了三个无语微笑的表情过来。
黄振华对她看男人的眼光依旧不太相信,看得出是非常嫌弃了:【祝福你,敢于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勇士。】
苏苏发的是:【明天下午你要是不能准时出现在我面前……】
TINA:【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某人现在应该在重庆?】
傅家敏:【只要你幸福。】
就连周士辉都留了言,他发的是和小初一样的三个无语的微笑小人儿。
方协文将他的手机展示给玫瑰,“林昊说晚上想请咱俩吃饭呢。”
玫瑰看了看,却没有马上回答,只说:“就算吃饭时间也还早呢,咱要不要去光华楼的星空咖啡厅坐会儿?”
方协文点点头,“也行。”
一路上玫瑰还在不停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一会儿问他记不记得食堂前的樱花春天开起来的时候有多美,一会儿问他是不是曾经也经常通宵在三教上自习,上自习的时候有没有收到过女生夹在他书里面的情书。
临近期末,自习室里自然一座难求,但玫瑰没想到咖啡厅里也这么人满为患,好多人都是打着喝咖啡的幌子在学习,显得他们两个闲人超级格格不入。
转了一圈,他们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张小边桌,玫瑰赶紧叫方协文占着座,由她去点单。没一会儿,她就端了两杯饮品回来,她的是冰美式,给他点的却是不含咖啡的芋泥麻薯奶茶。
她砰的一声帮他用吸管扎破封口纸,“来尝点甜的。”
方协文奇道:“你为什么不来点甜的,这大冷天你还喝冰美式,也是没谁了。”
玫瑰眨眨眼:“因为看着你我就够甜了啊。”
就因为这句话,方协文差点没被一口奶茶给呛死。
坐了很久,她终于还是开了口:“哎,你还想见林昊吗?”
方协文沉思了一下:“估计他是看到你朋友圈知道我们在上海想尽尽地主之谊吧。”
“大家这么多年交情,我们真吃他一顿饭也不算什么。只是……”
她握住他的手:“我不希望你的情绪再被他影响,大家都是成年人,做什么决定肯定都有自己的理由。在商言商,合伙人因为理念不合退股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你没必要太放在心上。况且,你已经用结果证明了你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就更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不是吗?”
方协文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你啊老婆。”
玫瑰立刻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挑眉笑:“都说了,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