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我家的房子是座颇具年代感的旧式建筑。据传,它最早兴建于明治年间,由我那位在町中很有名望的祖先“阿荞”主持修建。后来,因为学徒工不慎造成的火灾,它在昭和时代初被翻新过一次,然后就一直保持着这副半新不旧的样子到了现代,给我们这些居住在这里的后人留下了许许多多的历史遗留问题。
比如说电路排布。
刚开始修这栋房子的时候,我们这种乡下地方甚至还没通电,电线这种东西自然不会出现在祖先的考虑范围里。后来经过一番改造,我们这里总算能跟现代文明接轨了,但是这个轨道的尺寸差得就像当年家家不同的铁路公司一样,看起来好像都是同一种东西,但实际上不同公司之间的轨道尺寸完全不兼容。
因此,在我们家,大功率电器的使用是需要进行一番谨慎取舍的。
如果楼下店面的商用洗碗机在启动,我就不能在楼上开空调;如果楼下的空调在制冷,我就不能在楼上开空调;如果——如果——如果。
诸多可能性汇集起来,变成了一句话。那就是我在夏季白天的时候基本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开空调。
其实宫城地属北方,夏季温度会相对没那么高,我在前十几年仅靠一个风扇也忍过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开始去东京上学后,暑期对我而言就变得难熬了起来。
一方面,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室和宿舍里都有空调,我随时随地被冷气包围,身体已经完全被这种方便的环境给惯坏了的关系。
另一方面,无论是老家的朋友还是城里的朋友,我的朋友们全是些需要夏季集训的体育生。没了他们,我在暑假期间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宅在家里当服务生或者躺平做咸鱼。在这个假期过得毫无意义。
可恶,我好恨这个朋友全是体育生的世界,每次一放暑假,我老感觉自己像在被人排挤,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调理才能好。
井闼山的夏季集训地点就在本校,所以并不会限制学生的出行自由。饭纲在集训的时候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甜品搭子,在这个暑假兴冲冲地拉着人家打卡了学校附近的大部分甜品店,并且还狠狠地拍了照发给我这个“冷漠无情拒绝他”的闲人。
该死的现充,以为这样跟我炫耀我就会羡慕吗?那你可真是看对人了,我真的会羡慕得上蹿下跳。
「你等着,等开学回东京了我立刻给你一拳。」
「那我就等着了。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家店我去试过了,他们家的苹果派做得很一般,奶油面包也不怎么样,但是柠檬挞做得非常好,你应该会喜欢的,有空可以去看看。」
说到做到,高二第二学期开学第一天,我在自动贩卖机前遇到饭纲的时候马上就照着他的脸打了过去,然后毫不意外地被他一抬手挡住了。
“葡萄芬达喝吗?”
“喝。”
我实在是个宽容的人,一瓶饮料就能被收买,使我在暑期对他积累下来的怨气烟消云散。
在我手插着口袋哐哐喝饮料的时候,饭纲伸手从我另一个口袋里顺走了几颗糖,毫不意外是橙味,他感慨了一下从我这顺走柠檬糖的难度,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们班的学园祭安排。
由于本校的通常教室是阶梯式多媒体教室,所以班级活动一般是不会申请饮食店的,而是会申请合唱、乐队表演、电影鉴赏、戏剧演出、手工作品展示和贩售这一类的项目,饮食类摊位则主要集中在个人申请和社团申请上。
饭纲所在的二年二班今年要搞的活动项目就是音乐剧,剧目为《音乐之声》。因为在排球部还有事要忙,所以他不能出演主角团的角色,但是考虑到饭纲在校内的影响力,二班的班长还是让他演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配角——也就是唱《即将十七岁》那首歌的电报员劳夫。
这个选角结果很难不让我觉得好笑,毕竟他去年真的在操场上对我唱过这首歌,现在来看的话,这不就像预言一样。
“跟预言没关系吧?我们班长当时刚好也在操场上,就是听到了才让我演的。”
“那不就更像预言了。”
我们班的学园祭活动早在上学期末就决定好了,是由班长发起,副班长负责编剧的自主拍摄电影。考虑到成本和时间问题,他们选择的是校园爱情题材,主要场景在学校里就能拍,用一个暑假拍完正好,然后在准备期进行剪辑和宣传,再安排好学园祭时的排班就万事大吉了。
班长原本是想让我来出演女主角的,但是我不太喜欢女方单恋到最后一无所有的剧本就拒绝了。而且因为主要剧情都在校内,演员可以直接穿自己的制服上场,不太需要提供额外的服装,所以我干脆就不参加拍摄了,让班长直接把我放在学园祭值班表里就行。——按照上学期的讨论结果规定,所有不直接参加企划的人都会被安排学园祭值班以示公平,参加了的人就不用值班。
比起班级活动,我在社团这边显然要更忙一点。
如前言,在我校学园祭上会承包餐饮这一业务的只有饮食类社团和个人摊位,所以一到学园祭,我们料理研究会是一定会办餐厅的,并且这个餐厅的最终营业额还需要力压糕点研究会,拿到本届的“最受欢迎饮食店奖”。
第二学期一开学,远山学姐看起来就充满了斗志。如果我们是漫画里的角色,想必这段时间的远山学姐出场的时候周身都会环绕着像赛亚人一样的火焰状特效,然后嘴里喊着什么“友情!羁绊!胜利!”就带着我们冲上去跟糕点研究会干一架吧。
可惜,我们只是一帮活人,所以远山学姐只能带着她亢奋的精神状态给我们大声发号施令。
“诸位,听好了,我下个学期就要退部为升学考试做准备了,这代表什么你们知道吗?”
“副会长将继承大统?”
“穗定同学将升任副会长?”
“前会长不能再来我们这里蹭饭?”
“不对,大错特错!是这次学园祭就是我最后的舞台,我跟糕点研究会会长的最后一次代理战争!听好了各位,为了得成有终之美,我可是会不择手段的,你们就打起精神跟我走吧,不准有怨言!”
“哎——”
她所谓的“不择手段”就是在学园祭准备期间强制要求所有的厨房新手部员出席,然后一个个盯着他们进行现场接待的紧急培训,确保他们能以一个比较专业的状态来接待客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成为合格的服务生。
稍微比较有料理经验的人会分成两拨,分别负责做洗菜、切菜、摆盘、洗碗等打杂工作,在学园祭准备期间会被远山学姐盯着练刀功,确保他们能以“还可以”的效率又快又整齐地切好老手们做菜所需的食材,换句话说也就是成为合格的厨房牛马。
至于我、远山学姐和穗定这三个熟练工,在当前的料理研究会里算是食物链顶端了。远山学姐要看的事太多所以不用练习,我跟穗定倒是在那段时间被她恶狠狠地盯着,用其他部员切出来的食材练习了快速料理,进行了一番出餐速度的优化。换句话说也就是成为比较高级的厨房牛马。
当然了,能到“练手”这个级别的食材量做出来的菜光凭我们自己是吃不完的,而且这需要用到的经费也太多了,光我们部自己承担很不划算。
经费管理也是副会长的职责之一。在经过综合考虑后,我爽快的把主意打到了体育社团的头上。
众所周知,在有住校选项的学校,食堂通常是会延长营业时段的。除去早午晚餐之外,它们一般也会在晚上八到十点间提供夜宵服务,以便让住校的体育生们在加训后迅速补充能量。
可是我们学校的食堂自远山学姐那一届起就已经不提供夜宵服务了。据她的说法,是因为当年食堂的承包商跟我们的校长之间产生了一点矛盾,这个事直到现在也没解决。对方不想再干下去了,可是他们距离跟我校签订的合同年限只差一点,双方谁也不想因为违约赔这笔冤枉钱,于是两边的大人就开始了非常难看的互相抬杠行为。
承包商直接撤销了不包括在合同内的夜宵营业时段为难学生,校长宁愿额外给各体育社团加一笔餐补经费也不愿低头。
最终,这两帮难看的大人真正折腾到的只有各位体育社团的经理。大家要么为了省经费自己购买食材借用食堂的后厨做饭,要么就在日常工作之外还要考虑给部员订餐的问题,实在是麻烦至极。
这个漏洞我感觉完全是能利用的,在将计划告诉远山学姐之后,她也对此表示了肯定。于是,由我来做预算报告,学姐出马去跟校内的几个体育社团洽谈,这个临时性的互助计划很快就被落实了。
把各大体育社团的部长签名确认过的申请表交到学生会,经批准后把他们的餐补发给我们料理研究会购买食材,我们做好之后通知他们的经理过来拿。
这样一来,我们白嫖了练手用的材料,解决了产能过剩的问题,体育社团以低于市价的价格订到了餐,算是双方都稳赚不赔的买卖。
篮球部的指导老师对这个计划颇为赞赏,问过我们要不要将其长期化,不过远山学姐以“这样做会有把料理研究会变成体育社团下属组织的嫌疑”为理由拒绝了,我对她的尊敬程度默默增加了一些。
计划开始执行之后,饭纲在晚上散步时特意来跟我偷偷笑话了一下队友,说是最近这帮人晚上加训的时候都微妙的情绪高涨,因为这可能是他们这辈子离“陌生女孩给自己做饭”最近的一次。
“说什么呢,你们经理不也是女孩子吗?”
“可能感觉不太一样?因为经理是自己人,会有一种情人节收到姐妹送的巧克力的感觉,虽然很感谢,但要是能收到其他人给的会更高兴。”
“我看你们就是欠收拾。对了,味道怎么样?目前做过的都是我们部会在学园祭上出的菜单。”
“调味还不错吧,之前的青椒切得不太均匀,最近已经好多了。”
“要是这么练还一点进步都没有可就真没救了。啊——好麻烦,新来的高一生只有穗定比较利落,可以的话真想把你家的后辈挖过来。”
“第一次听说还有文化社团来挖体育社团墙角的。”
在高二第二学期的家政课上,我终于跟后辈的心上人正式打了个照面。
不得不说,虽然我在陪穗定去送便当的时候见过他很多次,但是看到他的正脸还是第一次。
因为此人除非是在排球部训练,否则平时根本不摘口罩。我跟穗定都是在午休时间过去的,自然看不到他实际上长什么样。
在我的固有印象里,会长时间戴口罩的只有医疗工作者和感冒发烧的人,此人作为一个体育生还如此热爱这个装备实在不太合理。
这使我曾一度以为他是身体太虚了所以经常感冒,就连感冒了也还是要跑去训练。
这多少是有点不人道了。我对着饭纲控诉了一番排球部的所作所为,饭纲听得满头雾水,然后说他健康得能每天都呛前辈两句,那就没事了。
穗定对他只有小学时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这位同学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孩子,于是就理所当然的觉得这人即使长大了也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我之前对此持保留意见,可是在家政课老师让他没病就把口罩摘了之后就不保留了。
这个阴沉沉的文雅气质,这个海带头,这个说话声,要素完全一致,我懂了,你是《潘多拉之心》的基尔伯特!——开玩笑的。不过有一说一,这孩子的长相完全在我的好球区内,要是在完全陌生的情况下看到他的话,我可能会考虑一下去跟他要个电话号码。
“请指教。”
“哪里哪里,你是饭纲的后辈吧?不用客气。”
按照惯例,我校的家政课是一二年级一起上的,在教烹饪的时候会分配一个高一生给高二生打下手。
也不知道是有什么奇怪的缘分,这位佐久早同学刚好就被老师分配到了我这里。
这小子对好恶的表现有点太明显了。他在按照常例鞠躬的时候弯腰的弧度很小,说“指教”时的语气我听着像是敷衍中带着一丝尊敬,尊敬中带着一丝敷衍,使人看了不免觉得好笑。
那节课老师教我们的菜单是天妇罗配饭,在分配完材料和简单演示操作步骤之后就来到了最重要的学生实操环节。
分配下来的材料有南瓜、茄子、莲藕、一小块萝卜、明虾和米等等,总计可用时间为五十分钟,我们需要在这五十分钟内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时间紧,任务重。我在开始动手之前定了个五分钟的倒计时,以便控制我跟后辈谈话的时间长度。
“佐久早同学,你平时在家会进厨房帮忙吗?”
“会。”
“具体是帮到什么程度?把菜切得厚薄一致可以吗?”
“可以。”
“好,那我大致想好任务分配了。时间还有一点,我就问个多余的问题吧,你觉得做菜的时候最重要的是什么?”
“……调味?”
“也没错,不过在我看来,做菜的时候最重要的是统筹能力。”
新手在进厨房的时候很常犯的错误之一就是“走一步看一步”,也就是一件事做完之后才去做下一件事。如果这是自己在家随便做着玩的可以,但是放在饮食店里只会因为出餐速度太慢而倒闭。作为餐饮从业者,同时一心多用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像我妈,她每天早上一起来就是先把米洗了倒电饭锅里煮上,然后随手把做猪肉酱汤要用到的材料先剁好丢锅里煮上,在饭和汤煮着的时候去把做炸物要用到的猪牛鸡肉切切切好上完腌料丢一边等入味,在此期间把配炸物的卷心菜丝切了、面糊调了、做各种东西要用的鸡零狗碎准备了。这种同时做着七八件事,但是又不会耽误各自的进程,大家都按部就班完成了的感觉非常好。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分配一下任务吧。考虑到卫生问题,肉类和蔬菜最好分开处理。虾处理起来有点费时所以由我负责,你负责蔬菜的部分。我不知道你做菜的水平怎么样,所以炸制、面糊调制、蘸汁的部分由我来做,你负责米饭、摆盘,还有在开火之后听指令给我递工具。记住了吗?”
他点了点头。
“那检查一下,我负责做什么?”
“肉类预处理、面糊调制、蘸汁、油炸。”
“你负责什么?”
“米饭、蔬菜预处理、摆盘、工具。”
进行完以上对话的时候我按了一下手机的待机键,屏幕亮起,距离倒计时结束还有五秒,时间刚刚好。
“很好,那么我对你的要求只有一个。”将倒计时按停,我熄灭手机屏幕,对着这位小同学做了个请的手势。“做好你的本职工作。”
鉴于此地并非美食节目,我们的具体操作过程就在此省略吧。不过平心而论,这孩子的本职工作完成得非常好,我可能是低估了他说“会帮忙”的水平。因为这人递工具递得非常及时,几乎不用我说要什么,朝前一伸手他就已经准备好了,这种熟练度可不是新手能有的。
优秀的帮厨应当像手术室里的配台护士,医生要什么都有所准备。显然我今天的手术做得成功且舒适,因此在下课时再看他鞠躬说“多谢指教”都觉得这人顺耳顺眼多了。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他在下课时说话的语气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尊敬。
家政课结束后的作业学生可以自由处置,我跟这孩子用公筷分了一下,把已经摆好盘的一人份天妇罗盖饭重新分成了两人份尝了尝。
我调蘸汁时是按照自己的口味来做的,可能北方人口味偏重,他一进嘴就皱了一下眉。
“咸了?”
“有点。”
过几天开始做学园祭特训的时候,我在订餐名单上看到了他的名字,不禁笑了一下。
“对了穗定,给这家伙的份记得做淡点,他口味好像比较淡。”
“这样吗?好意外……古森同学口味就挺重的。”
“这表兄弟真的是亲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