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饮尽杯中酒，突然说道：“你在家中排行第三？那孤该叫你三娘。”

“臣女的名字叫卿和。”她手指蘸酒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

萧汉钧目光随着她雪白纤细的手指而动，眸色深深，不自觉喉头一动，咽下一口酒水，辛辣之气涌上了头。

“花灯节重开，洛阳好似还是从前一般，不论经历多少离乱，洛阳城好像都没有改变。”无月起身，拉开鲛纱。

萧汉钧起身跟在她身后，站在高台之上，一切风景尽收眼底。

无月笑道：“高处的景色最好，游人如织、百花竞放，不过比起成为其中一员，我更喜欢站在这里看着他们。”

“站得高了，就连明月也好似唾手可得。”无月朝着月亮的方向伸出手去。

无月回头看向萧汉钧，发现他正盯着她，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很柔和。

他问：“现在三娘还羡慕鲲鹏吗？”

无月摇头：“这个家中我最崇拜的人就是大哥，可是在大哥身边久了，我只越来越觉得世间之大，没有女子容身之所。那日遇到殿下，三娘茅塞顿开，不知为何，在殿下面前，三娘总觉得艰难险阻皆如微尘，恰如此时登高望月，近在咫尺。”

“殿下，顺德者昌，逆德者亡，高位该由能者居之，三娘相信总有一日，殿下能得偿所愿。”

萧汉钧顿了顿，又问道：“三娘可有所求？”

无月笑了：“三娘爱财爱权，但三娘最爱的，是逐鹿天下的过程。我喜欢掌控局势的节奏，一步一步走到既定的结局，尽情享受击败对手的乐趣。”

萧汉钧转过头去，望着明月说道：“三娘，手足之情、父子之情、同袍之情，自从入主东宫的那天起孤就开始失去，而这一切你都拥有，孤怕你会后悔。孤希望你能时时都有选择的余地。”

他揉了揉无月的头，衣袖带起一阵暖香：“不过三娘这样也很好，没有谁规定女郎必须循规蹈矩、淡然如菊，三娘朝气勃勃的，孤看着心里也欢喜。”

无月心绪万千，太子似乎是一个刚直善良的人，他现在的怜惜和欣赏都是发自肺腑，那么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姜卿和最后死于陋室呢？

还没思考出一点头绪，远处绽开烟花，未完的话都飘散在风中，一夕千念。

八月刘妃生辰，大宴宾客，姜卿和亦在邀请之列，此行姜卿和身边还跟着一个姜氏旁支中的姑娘，排行十二，叫姜窈。

她垂眸敛目，生得妖冶美丽，却不多话，一举一动无不按照宫中规矩。进了宫门，她才抬眸拉住姜卿和的衣袖：“三姐姐，我有些害怕。”

姜卿和拉住她的手，笑道：“不要怕，我会陪着你，你今日不需做什么，只是带你来瞧瞧，若能成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大哥也会为你安排一门好亲事。”

姜窈点点头，紧紧跟在姜卿和身边。

偌大的御花园中放眼望去都是鲜嫩的面孔，姜卿和这才明白，恐怕庆贺是假，为二皇子选正妻才是真。

姜卿和一路走一路默默打量，果然瞧见和江北刘氏穿一条裤子的尚书左仆射李崇简的孙女李令容、户部侍郎史攸的女儿史虹都在。

今日在场佳丽皆为陪衬，真正的二皇子妃就在二人之间。

姜卿和拉着姜窈站在一角，姜氏是太子党人尽皆知，她没必要被人当作靶子，今日只要旁观就好。

李令容饱读诗书，说来与姜卿和也有些旧识，她抬眼看到姜卿和，脸上露出个笑，缓步走了过来。

“三娘，你也来了，你身边的这位妹妹倒是眼生。”

姜卿和回道：“这是表叔家的妹妹，表叔今年才调到洛阳，所以你未见过。十二娘，这是你李姐姐。”

姜窈行了一礼：“李姐姐好。”

她礼数周全，相貌昳丽，李令容扶起她道：“你们姜家不但家风严谨，就连相貌都是一脉相传地好，真是叫人羡慕。十二娘可千万别拘束，刘妃娘娘最是宽容随和。”

“李姐姐这话，倒跟主人家似的。”一道女声插了进来。

原是史虹走过来，她嗤笑道：“李姐姐这是已经笃定自己要做刘妃娘娘的儿媳了。”

李令容神色不改：“妹妹何必咄咄逼人，妹妹的心意人尽皆知，却也不必将谁都当作对手。”

史虹爱慕二皇子不是什么秘密，但家世不如李令容，李令容越是从容，史虹心中越慌张，她恨极了李令容势在必得的模样。

她冷哼：“你们姜家也要来分一杯羹么，怎么，姜三你身子不好，便要带个旁支庶女来，难为你选了个这么漂亮的狐媚。”

她话中轻视之意显而易见，姜窈咬住下唇，初来洛阳，第一次来宫中宴会就被人这样如物件一般评头论足，宴会上人人尊贵，独她一个庶女身份被当众点明，她感到十分难堪。

姜卿和本不打算参合，史虹性格简单，和这样的蠢货对上并没什么价值，现在出声只是白白做了李令容的挡箭牌罢了，但她侧过头去，看到姜窈手足无措，眼中含泪。

她心中叹了口气，将姜窈护在身后：“爱慕之心本是美好，史姑娘心向明月便要将世上未婚女子皆当作污泥践踏吗？如此气量，实难苟同。”

说完她拉着姜窈头也不回地走了，史虹气得满脸通红，转头想骂两句李令容，却见李令容冷笑一声，摇摇头也晃悠悠走远了。

史虹跺脚：“你们！一个两个都如此讨厌！”

刘妃身边的大宫女将这场戏尽收眼底，进到内殿，刘妃身后的宫人正为她插上最后一支簪子。

“娘娘，这史家姑娘实在上不得台面，不堪为妻。”

刘妃并不美艳，却有种温柔似水的气质，虽是而立之年，胜在皮肤白皙。她冷哼一声：“蠢货，若不是看在她痴恋我儿的份上，今日岂有她一席之地，若是云儿喜欢，叫她做个夫人便是了。”

刘妃身边的吴嬷嬷道：“李姑娘倒是有王妃的气度。”

“自作聪明，云儿娶了她，恐怕要被她撺掇得失了分寸。”

刘妃起身：“走吧，好戏开场了。”

花团锦簇皆如幻影从身畔划过，姜窈眼中只有姜卿和的背影，她拉住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姜窈的心中好像落下一块大石，焦躁惶恐的心也安定下来。

二人来到池边，姜卿和回身关切道：“十二娘，你还好吧？”

姜窈点点头：“三姐姐，多谢你。”

姜卿和轻轻抱住她：“你别怕，别听她的什么庶女，姐姐保证，会让她有一日向你俯首行礼。”

姜窈闻言，不由得落泪：“三姐姐，我有些怕，嬷嬷教导我多日了，我却如此愚笨，要你来为我收拾烂摊子。”

姜卿和松开她，为她擦去眼泪：“怎么能是烂摊子？明明是她无事生非挑衅你，别哭，你没做错什么，你进退有度，表现得很好。”

二人说话间，远远走来一行人，正是萧汉钧和二皇子萧汉云。

萧汉云一身蓝袍，手中执扇，正向萧汉钧抱怨：“母妃这样明目张胆为我忙活，实在叫弟弟我招架不住。皇兄你都尚未娶妻，母妃却急不可待要为我定下人选，唉。”

萧汉钧虽知刘妃狼子野心，但二弟与他年岁相仿，性子又散漫，与他相交尚有几分兄友弟恭的气氛，他也愿意与二弟亲近。

见萧汉云一副霜打茄子的萎靡样，他不禁打趣：“兄弟之间没那么多讲究，你往日里最喜欢舞文弄墨，以后有个王妃陪你读书泼茶岂不有趣？”

萧汉云苦笑：“只怕娶回去的，不是王妃，是祖宗。”

二人边说边行，眼瞧着池边站着两位姑娘，身姿窈窕，萧汉云一眼看到正对着他们的姑娘生得艳丽，眼中含泪、眼眶微红，她抬眼看过来，吓了一跳，赶忙扯身前女子的衣袖，躲在她身后。

萧汉云心头一跳，手情不自禁抚上心口，目光灼灼，想要再看几眼。

萧汉钧见他停住脚步，直直看着池边，也放眼看过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池边，她拿着手帕为对面的人拭泪，对面的人躲到她身后，她便转身欲要回头。

萧汉钧不自觉挺直身子，等她看过来，二人视线相撞，姜卿和眼中只有他一身金纹黑袍，贵气威武，她远远行了一礼，萧汉钧点头示意。二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却又都没收回目光。

萧汉云忙不迭拉住萧汉钧：“大哥，你认识那边的姑娘？”

姜卿和这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位白皙的少年，身穿宝蓝长袍，想来便是二皇子。二人站在一块，姜卿和心中暗想，太子殿下果然玉树临风、面若冠玉、剑眉星目、天姿秀出，真不知道史虹的眼睛是怎么长的。

姜卿和拉过姜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姜窈点点头，鼓起勇气抬眼看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