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说话的女子面有愠色,当即就冲段沧玠质问道:“这位公子你什么意思?”
段沧玠很想摁着她的脑袋,把她摁回娘胎里去,说一声:害都是误会。此人说话难听,语气着实不怎么令他舒服。
于是段沧玠又探身抓了一把瓜子,轻描淡写地接着磕。磕了两粒,想起了怀里的三宝,又往盛惜岁嘴巴里喂了一粒。
他整套动作毫无矫揉造作的粉饰痕迹,无比自然,对女子喊话充耳不闻,“给足”了对方面子。
“喂!本小姐同你说话呢,居然不把本小姐放在眼里!”林青芸的大小姐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提着裙子蹭一下立起来,噔噔噔走到段沧玠那桌。
只是段沧玠坐在里侧,她只得站在陌藜白和朱之琰的中间隔空喊话。
之前被人挡住视线,她没看清,这时定睛一看,林青芸才发现刚刚发出冷笑的男人居然帅得有如天神下凡。
段沧玠依旧磕着瓜子,连眼神都没甩给她。
直到林青芸面子快绷不住的时候,他才缓缓将眼珠转过去,落在她身上:“在下似乎不认识这位小姐,你同在下有什么话好说?”
“你方才听了我们讲话,分明发出冷笑!”林青芸只是被帅哥的脸迷住一秒钟,就回过神:自己是来找茬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茶桌隔得这么远,楼间又这么吵。朱公子离你倒比我更近些。朱公子,你听见这位小姐方才说什么了吗?”
段沧玠将最后一粒瓜子喂进盛惜岁嘴里,低下头掏出一块素白绢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
朱之琰听到自己名字,略有深意地展眉一笑。
他确实是听到了,可是……
“不曾听见。茶座排队者众多,七嘴八舌,哪儿听得清这位小姐说过什么。”
坐在他腿上的媛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杏眼看向林青芸:“姐姐,我也不曾听见。”
林青芸低头一看她的脸,表情裂开一瞬:“郡……”
“小姐,出门在外不比在家,言多必失。”朱之琰抬手摸了摸媛媛发顶。
段沧玠看朱之琰有心帮他个小忙,遂心安理得置身事外看戏。
郡,说的是郡主吧。郡主,不巧大越目前只有两位,一位宝珠郡主锦瑟之年,一位明珠郡主垂髫之年。眼前这位,想必就是明珠郡主东方媛了。
他先前打算,来芰芙阁撞撞运气,还怕撞不上。谁知老天眷顾,守株待兔。撞上了两只肥兔子!
东方媛父亲是东方家的嫡子,母亲是长公主。朱之琰想必就是哪位还未娶妻的皇子了。
林青芸悻悻然回去,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那桌气氛一时冷凝下来。
她们住了嘴,他们倒聊得火热。
段沧玠借林青芸这段插曲打开一个豁口,名正言顺地朝朱之珩开启话头。
“此番多谢朱兄解围。不过恕在下冒昧,敢问朱兄可知晓袁将军和云姑娘的事?”
段沧玠朝朱之琰抱拳浅笑,他这雪莲乍一融冰,瞬间叫朱之琰觉得同他交好是值得的。
朱之琰既然心里存了目的,就不再跟段沧玠假客套:“我与正松一见如故,这等小事不足挂齿。媛媛似乎也很喜欢大宝二宝三宝。若是正松和正昀兄得空,咱们去宝膳楼一叙?”
段沧玠没着急答话,抬头看陌藜白。
那可是宝膳楼,我原计划要去的饭店,食客眼中的天下第一食楼,居然可以白嫖!
二人这般互动,落在朱之琰眼里就是他们家段正昀乃一家之主,段正松做决定前都须请示兄长。
倒是规矩重礼,看着不像一般家庭。朱之琰忖道。
陌藜白微点了下头,仍是不愿开口。
朱之琰本想着若是段正昀掌家,直接同他交谈是最方便的,奈何他看起来完全没兴致开口社交,只好继续跟段正松讲话。
“正松意下如何?”
“朱兄如此热情,段某却之不恭,自是欣然赴约。”
有小厮前来向朱之琰禀报事宜,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朱之琰将媛媛放到地上,牵着她匆匆离开了。
“正松不必拘谨,直接唤我表字琰之便是。我有急事先行告去,酉时在宝膳楼二楼兰阁恭候。”
段沧玠颔首目送。不多时,他们五人量完尺寸。看时间还早,段沧玠按照原计划带徒弟们去挑款式布料,随后又逛家具市场。
华灯初上,天色已暮。
街上抱着孩子牵着孩子的男人女人多起来,紧靠相携的爱侣也多起来。夜市的光景逐渐展现。
段沧玠和陌藜白一前一后沿着街边漫步,陆别年跟段沧玠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亦步亦趋,楚泱跟在到处乱跑看热闹的盛惜岁身后防止他跑丢。
“师尊,我想吃糖葫芦!”
“买。”
“师尊,我要那个小兔灯!”
“买。”
“师尊,我……”
“这一路走来你买了多少东西了?都不曾给你两个师兄买过。”
段沧玠余光瞟到身旁乖乖跟着他安静走路的陆别年,情不自禁做起对比,发觉这九岁的娃儿就是比三岁的省心。视觉年龄也算。
盛惜岁被段沧玠凶了,委屈巴巴瘪嘴牵着楚泱,消停了。
“从我,难得逛逛 ,你有什么想要的?”
段沧玠低头能看见陆别年的发旋,就只有一个,乖乖巧巧长在头顶最中央,像陆别年这个人。
老年人口口相传,发旋越多的孩子越顽皮。段沧玠想,那盛惜岁头上岂不是要生几十个?想到那幅画面,段沧玠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这回听着不像冷笑。
突然被段沧玠叫这个字,陆别年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师尊正在看他时,陆别年耳根不禁被染成薄粉:“想要师尊牵着我。”
他这话说得支支吾吾,很是小声。
街上人影憧憧,小贩叫卖声,街头表演声,观众喝彩声,行人说话声,任凭哪个声音都比陆别年的声音大,何况这些声音交杂一处,轻易就将陆别年的话盖了过去。
“你说什么?”段沧玠只听到陆别年的声音不慎明晰地化成几个音节,不禁弯下腰将耳朵靠近陆别年的唇,意图听清楚。
一股清冽冷香入鼻,段沧玠棱角分明的侧脸冷不丁在陆别年眼前放大,距离之近,近到陆别年能根根分明地看清段沧玠浓密的睫毛。
陆别年下意识屏住呼吸,脑袋停止了转动。
“你再说。”
“我说,想要师尊……牵我。”他这次比前一次声音还小,细如蚊蝇。
好机会。
段沧玠在心中盖棺定论。伸手一捞,二话不说满足了陆别年的愿望。
陆别年大概没想到段沧玠这么爽快。
男人的手很大,很瘦,很凉,有薄茧,手指纤长。
陆别年的手指刚好搭在段沧玠的虎口靠食指那侧。
指尖甫一挨到段沧玠的皮肤,陆别年就如同触碰到烧红的烙铁蜷离,然后再一寸一寸地缓缓尝试着搭上去。
当他的手指跟段沧玠的虎口一侧跨越最后一点空间严丝合缝贴在一起时,陆别年一直淌蜜的心口终于被甜味溢满。
师尊在此之前让他体会过的味道,有初见时的月下鸭掌,酱味;不被认可的不甘,硝烟味;唯独对他冷淡疏离,酸味;初沐礼的墨莲剑穗,带着腥气的苦味回甘。
如今,是完完全全的蜜饯融了糖,甜味。
“方才我一路跟各色人物打交道,你可学到了什么?”段沧玠还记得自己人设是外冷内热蛇蝎美人,以后的外交代表要从娃娃抓起。
楚泱自卑内敛,盛惜岁活泼有余,沉稳不足。陆别年若是健康成长,则芝兰玉树,谢家子弟。思来想去,还是陆别年最合适不过。
陆别年之前虽一直默不作声,实则将段沧玠一举一动收入眼底,自然也把官腔话术初勘了个入门。
此时被问到,陆别年只略一思索,便答曰:“师尊慧眼识人,结有用之人平无端之事,惜字如金。”
段沧玠咋舌,直暗道论厉害还是你更胜一筹。
这观察能力、记忆能力、学习能力、总结能力,不愧为天阶乾象的资质,不搞修炼在人间混也是一定吃得开的。看样子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就能含笑退居幕后了。
“不错。你作为我的大弟子,作为门面,日后自当承担起代表师门、代表檄光山在外交涉的重任。如何不费一兵一卒为己方谋取最大利益,达成目的,靠的就是你的辩才。此辩并非狭隘的辩论、说服。日常作息中,与人交往,需用口说话。凡是需要你说话的地方,你就当好生琢磨你的语言是否得体,是否可以帮助你达到目的。你可明白?”
陆别年道明白,段沧玠满意地点点头。
他在这儿给陆别年上外交培训课,故而牵着孩子走得慢了点,就被街上的人流把他俩和陌藜白三人冲散,现下隔着老远。
“待会儿到了宝膳楼,你自可根据自己的判断插入我们的谈话,就当是为师验收作业。知道届时如何称呼我和师兄吗?”
“知道。小叔和爹爹。”
段沧玠听得那叫一个心花怒放,笑容也真了两分。他微微上挑的眼尾天生泛着淡淡桃色,像莲花的花瓣,此刻笑容带动眼角再翘了两分,给他清俊的五官平添一抹秾丽。
“走,咱们追你爹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