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葬礼结束，贺回舟都没有跟南江菀说上一句话。

路红的状态很不好。

贺山峦不是个好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当年靠着花言巧语的一张嘴，和勉强算得上清俊的一张脸，哄得路红心花怒放。结婚后原形毕露，但路红不离不弃，硬是没有离婚。

站在女儿的角度，贺回舟对贺山峦只有怨恨。小学时小三怀孕了，贺山峦带着小三住进家里，让路红伺候小三，让贺回舟端茶倒水。贺回舟推了小三一把，小三流产，贺山峦差点儿把贺回舟当场打死。

作为女儿，贺回舟自然也理解不了，路红明知贺山峦不是个好东西，为什么还年复一年地给贺山峦善后。但她已经工作了，知道在夫妻关系上，即便是女儿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况且，路红终究是她的妈妈。

贺山峦快要打死她的时候，是路红挡在她前面，跟贺山峦拼命。

这听上去有点像个地狱笑话，但路红甚至没有为她自己反抗过。

贺山峦终于死了，贺回舟心里只有一种解脱感。但路红不一样，路红会难过，会伤心，她舍不得妈妈伤心。

否则她也不会来参加葬礼了。

殡仪馆有vip服务，可以亲眼看着贺山峦被火化。贺山峦从人形变成灰烬的那一刻，路红身体不停颤抖着。

待人群渐渐散去，只有刘老师、贺回舟和南江菀留下来没走。

贺回舟不解地看了南江菀一眼——她和刘老师有留下来的原因，但南江菀。

南江菀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一直站在一旁。因她过于淡然，这件事情也就显得没什么奇怪的了。

学生嘛。

工作人员拿来几枝花，问家属：“你们现在要上坟吗？”

路红伸手接过花。

然后下一秒，她脚一软，晕倒在地上。

“妈！”贺回舟也伸手去接花，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她正要弯腰去扶妈妈，但有人比她更快。

南江菀已经把路红抱了起来，丢下一句“打120”，就朝着殡仪馆门口跑去。

南江菀的大衣在贺回舟肩上，她干脆就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衬衫，在初春的风里奔跑。

贺回舟愣了一下，一时有些恍惚。

她是路红的女儿，那南江菀是？

·

病房外，三人相互沉默着。

刘老师：“怎么突然晕倒了……路红是不是太难过了。唉，我跟她说了人死不能复生，让她节哀。她这两天都没怎么哭，我还以为她不难过，原来是伤心过了头。”

妈妈已经进去一个多小时了，贺回舟有些烦躁，下意识找烟，却从口袋里摸到一根口红。

不是自己常用的牌子。

贺回舟愣了下，才想起这件大衣是南江菀的。

南江菀就穿着单薄的衬衫，在手术室外等了这么久？

贺回舟立刻把大衣脱下来，递给南江菀，说：“你……”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南江菀，“你的大衣。”

贺回舟发誓，她绝对看到南江菀皱了下眉头！

南江菀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说：“你穿吧。”

……是嫌弃被我穿过了吗。

贺回舟说：“今天温度低，你不冷吗。”

南江菀扬了扬下巴，说：“你有鼻音，感冒了应该多穿点。”

贺回舟一愣。她是有点感冒，但不明显。

刘老师这才发现贺回舟生病了，连忙拉着贺回舟的手臂，来来回回打量，说：“怎么回事，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还感冒了？让你好好照顾自己，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你妈知道了会担心的……”

贺回舟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前几天熬夜加班，再加上吹了点风。”

刘老师：“你不是画画的吗？怎么加班这么多？”

贺回舟解释：“马上要上新活动，美术组忙点很正常，要上新皮肤。”

刘老师：“游戏公司赚得多，但也太不拿员工当人。大学要是读个师范专业就好了，考个教师资格证，直接来我们学校教书，也算是女承母业，不挺好的？”

贺回舟没说话了。

刘老师又看到南江菀，赞叹道：“江菀现在是在投行工作？挺好的，金融行业很有潜力，而且跟数学专业很对口。当年你的数学成绩就很恐怖，几乎回回满分，我们都很羡慕路老师，有你这么个苗子。”

南江菀淡淡道：“是路老师教得好。”

客气的，礼貌的，淡漠的。

好像有一层微妙的东西，隔绝在南江菀和这整个世界之间，让南江菀跟所有人若即若离，是萍水与萍水的关系。

刘老师开始回忆往昔：“你读高中的时候，数理化都很好，但数学好得出奇，有时候我们改卷子都懒得看参考答案，直接用你当模版。高中能保持这么稳定的数学成绩，二十年都不一定能有一个。当年你是不是收到了MIT的录取通知书？我们都以为你会出国深造，没想到还是选了清华。”

南江菀道：“没有考虑过国外。”

刘老师说：“为国家做贡献，挺好的！”

刘老师和南江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让等待时间也显得不那样漫长了。

贺回舟从这些对话里，断断续续地拼出了南江菀的来历。

比自己大四届，清华数学系本硕博，毕业后从事金融行业，在投行工作，天天跟数字打交道，才五年就做到高管的位置，前途无量。

路红的得意门生，逢年过节都会给路红寄卡片和小礼物，价值有高有低，尊师重道。

一款“别人家的孩子”。

刘老师一转头，就看见贺回舟出神地盯着南江菀。

那目光直勾勾的，自下而上，带着某种仰视与依慕。

虔诚到甚至有些刺痛。

刘老师愣住了，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

在突兀的断档里，南江菀转过头来。

贺回舟如梦初醒，收回了目光。

她捏着大衣的一角，说：“不知道手术还要多久。”

刘老师看着贺回舟，轻轻叹了口气，说：“你跟你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要是不染头发的话。”

贺回舟略微迷茫地抬起头。她记忆中的妈妈，始终都是“妈妈”的模样，虽然眉眼有些相似，但也完全说不上“一模一样”。

刘老师说：“跟你妈一样犟，轴。只要自己想要，不管别人说什么，不管有多少困难，都会努力去做。就好比你爸，当年发生了一些事，周围人都觉得他俩不能再结婚了。但没办法，你妈喜欢啊。她也是对你爸一见钟情。”

贺回舟飞快地瞥了南江菀一眼，嘟囔道：“什么叫‘也’……”

刘老师说：“现在么，两个人扶持那么多年，也很不容易。现在你爸突然走了，你妈肯定要伤心一段时间，你要好好陪你妈。”

“也没有相互扶持吧。”贺回舟表情厌倦。

“……也是。”刘老师拍板：“家里出了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对你妈来说肯定是有影响的。这阵子你多上上心，学校里也会关注的。”

贺回舟点点头。

刘老师继续忆往昔：“你现在是在游戏公司上班？游戏公司需要那么多画家吗？”

贺回舟：“不是画家，是……类似于插画。现在的游戏都要好看嘛。”

刘老师恍然大悟，“是游戏皮肤？经常听到班上小孩子说。你大学学的什么来着？我记得你高三时非要学音乐来着。”

贺回舟脸颊微红，说：“学音乐都是年纪小追星，不懂事瞎说的。大学学的是服装设计，现在给游戏人物设计皮肤，也算是专业对口。”

一旁的南江菀有一股很强的存在感，虽然没有说话，但贺回舟觉得那侧的空气密度都大些。

刘老师是这么个性格，以往贺回舟都简短应付几句，并不会解释这么详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原画还是建模？”南江菀清冷好听的声音忽然响起。

贺回舟立刻说：“原画。”

南江菀说：“自学的吗？服装设计专业教画画教不了那么深。”

“就，兴趣吧。”贺回舟说着，踌躇地抬眼，望着南江菀说：“学姐还了解这些。”

南江菀说：“职业要求。”

投行么，什么行业都要了解一些。

音乐、画画。

南江菀心里给贺回舟贴上标签：艺术。

一缕西西红的发尾从大衣领口溜了出来。

南江菀目光一转，对贺回舟又多了一个形容词：个性。

见南江菀没有展开说的意思，贺回舟干巴巴地回复：“哦。”

贺回舟的视线总是在动，看一眼南江菀，飞快移开，然后又看一眼。

南江菀莫名觉得，贺回舟像是某种警惕胆小的动物。

这时候，又觉得刚刚“个性”那个词不太贴切了。

明明挺乖的。

南江菀：“你在哪个公司？”

“啊……！”贺回舟像是被老师点名一样，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回答道：“熹微。不知道学姐听没听过。”

熹微是最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游戏公司，靠着绝美画风迅速占据不小的游戏份额。

稍微了解游戏的都知道，熹微最出色的就是画风。

在熹微画原画，南江菀几乎可以确定贺回舟的业务能力了。

刘老师骄傲道：“这公司我知道，班上有些孩子天天念叨。听说快要上市了？我们回舟很厉害的！”

贺回舟又红了脸，小幅度地摆了摆手，说：“最近好像是在弄上市的事情，能不能成还不知道。我就是一打工的……”

南江菀却轻轻应着：“嗯，很厉害。”

熹微的上市项目，正好是南江菀她们组负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