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太清殿的太清宗宗主看见行神与徒子互相跪拜的那一幕,惊讶地看向大殿中央的萧湘,问道:“你凶他们了?”
萧湘摇头:“冤枉。”
段衍疑惑道:“那这是……?”
“都先起来。”萧湘看向那几名起身的小徒子,缓声问道,“为何向道君下拜?”
一名小徒子说道:“道君向我们鞠躬。”
“掌教说了,不能让长辈给我们行大礼,所以……”
小徒子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番,段衍听的哭笑不得,将几个小徒子带到一旁去,教导他们以后遇到这种事如何应对才是正确的。
萧湘则看向一旁呆站着的裘弈。这位行神道君显然不知道在这种情境下该作何反应,正在装鹌鹑,等这件事自动翻篇。
他善解人意地向裘弈晃了晃手中卦签,示意自己已经问卜结束,可以来看了。
“问卜结果如何?”裘弈连忙上前两步,俯身看向萧湘手中的那根卦签。
他看不出个好坏来,于是转头,目带疑问地看向脸侧的萧湘。
恰在这时,萧湘也转目看向头侧的裘弈。
距离太近,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冰凉的鼻息。一张白纸上的黑点总是会引人注意,萧湘瞥一眼裘弈右眼角下的那颗小痣,随后淡淡地移开视线,看着自己手中的卦签。
弯臂中的流光微动,是裘弈趁此机会悄悄摸了两把拂尘麈尾。
“本座卜算三则。”萧湘没理会裘弈轻蹭流光的手指,淡淡开口道,“一则为道君之劫所在何处。卦象说,道君不可离开人界。”
“人界”就是修仙界与凡间的总称,也就是说,如果裘弈不想给自己惹祸,出行就不能离开这个范围。
“道长不知吾之八字,怕是算的不确切。”裘弈侧目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段衍,最终选择传音告诉萧湘自己的八字。
修仙者修行需要靠气运,而八字是直接能影响自身气运的存在,不可轻易告知他人。
但或是因为对方给了自己一套适用心法,又或是这两月相处下来对方待他实在周全,裘弈不再将萧湘当做需要防备的“他人”。
裘弈的八百载修仙生涯中,能够屡次躲过困苦险境、避免身死道消,全凭直觉,他直觉萧湘不是会恶意戕害他人的坏人。
萧湘握着签稍等片刻,将那三卦重新卜问。
“这次如何?”裘弈问道。
萧湘答道:“让道君切勿去魔域行游。”
有了八字辅佐,这算出的禁行之地更加准确。
吾偏要去。裘弈反骨地想道。
但在萧湘这个问卜人面前得装乖,他嘴上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二则,为道君之姻缘。”萧湘直言道,“湘与道君为协议道侣,好为彼此挡下麻烦,但日后若是遇到了道君的正缘,这协议便要立即作废。”
“吾能有姻缘?”裘弈略显诧异地问道。
萧湘点点头:“卦象说,那人就在道君身边,不过非一日便可成说,祖师让湘与道君先做这协议道侣,能避过一些劫难,还能促进道君的姻缘成事。”
裘弈脑子里又开小差,他开始回想自己身边都有哪些人,一番排除下来,发现自己身边根本无人。
若是身边的话……他缓缓垂眸,看向自己怀里的摧雪。
会不会是……
摧雪:你看我长得像人吗?
于是裘弈收回视线,继续看卦签,不在这件事上费神思考,他问萧湘:“那第三则呢?”
萧湘答道:“问何处寻战。祖师让我等去寻青云宗的贺奉天,说是有喜事。”
两人面面相觑。
……
在当今的修仙界中,若论宗门规模,最大者当属青云宗。无论是宗门占地、门人人数、战力程度、派系分支,青云宗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裘弈所在的上清宗占六万顷左右,门人一千三百一十四名,战力修士上有一名化神后期、两名元婴期大圆满、一名元婴后期、一名元婴中期、一名元婴初期、五百二十名金丹期,派系只有法修,再无其他辅修方式。
裘弈是上清宗里第一个正经练剑走剑道的徒子,也是宗内唯一一个以剑成名、问鼎巅峰的剑修。虽然这一代的上清宗实力减弱,但在修仙界中还算是个大宗门。
以上等等条件,青云宗是上清宗的数倍,光是化神期的修士,青云宗就有五名,个个实力不凡,宗内更有一名大乘期修士坐镇。
这不是裘弈第一次来青云宗,他看着青云下的宏伟建筑,无意识地握紧了怀中的摧雪。
察觉到身侧人隐隐的排斥,萧湘侧目,轻声问道:“道君若有不适,我们便不去了。祖师虽降下神谕,内容却不是什么要紧事。”
裘弈闻言,摇了摇头,“吾无事,进去罢。”
上清宗专修法术,对剑术一道并无什么钻研,自然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好剑。而裘弈作为上清宗宗主之徒,又为剑修,应当有一把趁手的宝剑。
钱更渡与青云宗上任宗主有些交情,以欠人情的方式让他得以进入青云宗的万剑之境里挑选本命剑。
挑选,不是人挑剑,而是剑挑人,若是人与剑有缘,剑自会认主。万剑之境里都是些宝剑,有上古仙剑,也有前人锻造的利锋。
裘弈在万剑之境里待了七天七夜,没有一柄剑肯认他为主。
前任青云宗宗主当时对他师父说:“此子,或与剑道无缘,可有想过别的修行之路?”
他的师父钱更渡摇摇头道:“若不习剑,他无途无路,怕是要仙缘尽断。”
“天命啊……”
彼时的裘弈只知道,这天命不给他好剑。
没有剑选他给裘弈造成的打击比他人的风言风语更大,裘弈从青云宗万剑之境中出来后心有不忿,在街边的锻器铺子旁徘徊,打算随便捡把剑用。
若他认真钻研剑术,也不是非宝剑不可。
他因此从行脚商那里淘得蒙尘结垢的摧雪剑。初见时的摧雪如一条废铁,陈年污垢包裹剑身,他将剑身洗净,这才得见此剑霜白。
英雄不问出处,仙剑不问来历。裘弈从没问过摧雪因何蒙尘,只是这剑肯选他,他便用这剑,如此相伴七百余载。
青云宗守门徒子向内通报,得了许可,萧湘与裘弈这才踏入青云宗。
山路绵长似无尽,两人都是外宗的高修修士,不方便在青云宗内御剑而行,只能走山路。途中裘弈讲起他与青云宗与摧雪剑的陈年往事,萧湘听后略有些惊讶。
“摧雪是从行脚商那里买的?”萧湘问道,“何处的行脚商如此厉害,竟有仙剑。”
前方山路狭隘,不容两人同时通过,裘弈落后一步,在萧湘身后行路。他道:“对方似乎不知摧雪真貌,只当是条废铁。”
裘弈顿了顿,发觉自己很少听萧湘提起自己,他对萧湘也知之甚少。两人好歹也是“道侣”,若是对彼此一窍不通,旁人一旦问起,岂不是露馅了?
于是他问萧湘:“逐星是如何跟你的?”
“逐星是湘的自锻剑,没有什么稀奇的往事。”走过了狭隘山路,萧湘向一旁移步,让裘弈得以再次同他并肩而行,“阎冥铁产自极阴之地,可斩鬼物,逐星剑便是由阎冥铁所锻。”
裘弈了然,“原来是阎冥铁所锻,怪不得通体漆黑。”
摧雪:怪不得这么丑。
裘弈面无表情地拍了一下摧雪的剑鞘,示意它闭嘴。
悬浮在萧湘身后的逐星剑不满地嗡鸣一声,很快也被萧湘压制下去。
两人各自安抚自己的本命剑。
这两把剑从见面开始便不对付,平日里两位剑主在红梅小筑内打坐,两把剑得一个放东头,一个放西头,若放在三尺之内,不是开打便是吵架。
剑主与剑灵心意相通,两把剑的争吵内容会传送至各自剑主的识海中,扰得两名剑主不得安宁。
“静。”萧湘点点逐星的穗子,让识海里嗷嗷叫的逐星住嘴,低声道,“我们到了。”
两人踏上最后一阶,眼前遮蔽山巅的青云向两旁散开,露出其后一座青竹屋。
这便是青云宗贺奉天之所在。
萧湘记得,几百年前贺奉天的住宿观念还是随便扯个吊床就能当窝,这座山头也并未种下如此之多的青竹。这青竹居,难道是被青云宗中人勒令整改出的?
还未等两人上前敲门,青竹居内先传出了一女一男两道声音:
“快快快,他们这会该走到半山腰了!”
“待会儿你从后山下去,他们走的前山路。”
“我褙子呢?”
“这儿这儿这儿!”
青竹居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女一男一边穿褙子系腰带,一边往外走。
然后和站在门外的裘弈与萧湘对上了眼。
四人面面相觑。
风过青竹林,吹动万竹簌簌,山巅上沉寂无人声,只有诡异的气氛在四人之间蔓延。
片刻后,裘弈首先出声打破沉寂,他对走出来的女子唤道:“大师姐。”
李拂衣将鬓边的几缕碎发挽至耳后,面色如常地冲自家师弟笑笑,“球球早呀,来找奉天玩么?”
旁边的贺奉天立即摇头说:“我和他不熟。”
李拂衣:“另一位呢?”
贺奉天:“熟。”
李拂衣同萧湘打过招呼,便以“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为由跑下山头,留贺奉天一人面对裘弈和萧湘。
“那个……”贺奉天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你们……何事寻我?”
他问完,双眼忽然瞪大,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问:“是来送喜糖的?”
萧湘与裘弈异口同声地疑惑道:“喜糖?”
“对啊,我听说你俩结为道侣了,结为道侣不就是成亲?成亲不就是要送喜糖?”贺奉天连忙摸自己身上找乾坤袋,“我记得他们凡人说,吃了喜糖还得随份子来着,你们等我找找灵石。”
原本离去的李拂衣不知又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将一乾坤袋的灵石塞在萧湘手里,“一点心意,拿好拿好。”
“这恐怕不妥……”
萧湘欲要推辞,李拂衣又将灵石推了回去,“欸——你这又是肯要我们球……裘弈,又是教他为人处事,我们早该有所表示。宗主她抹不开面子做这些人情往来,我代她来做。”
裘弈难得上道一回,帮腔道:“收下吧。”
萧湘不好再推辞,便将灵石收下了。
那头贺奉天也翻出一袋灵石,塞到了裘弈的手里。
裘弈:“吾未备糖。”
萧湘将扳指往手心一碰,几颗包着红纸的饴糖落在手中,他将糖递给面前的一对男女,“我们来的匆忙。”
“这个就足够了。”贺奉天取了两颗糖,将其中一颗剥开糖纸,塞进李拂衣口中。
“其实,吾今日来此……”裘弈将手里的灵石递给萧湘,拔剑说道,“是为求战。”
贺奉天茫然:“战谁?”
李拂衣将身边的贺奉天往前一推:“自然是你啊,上吧。”
一柄赤铁长刀落入手中,贺奉天一改方才闲适茫然的神态,横刀向裘弈斩去。
萧湘与李拂衣各自退后数百步,挥袖扯起一方结界,免得对战两人的动静波及到青云宗的其他人。
贺奉天刀势霸烈,又是天资极好的火灵根,与裘弈的灵根正相反。两人暴涨的灵力在山巅切割出冰火战场,摧竹折树,声势浩大。
结界外的李拂衣惋惜道:“我才布置好的青竹居啊……”
在高阶修士的对战中,“神识”可以覆盖战场为他们提供无死角的视野。裘弈的神识覆盖了整个山顶,山顶上所有生灵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中。
他看见一个火灵根的六岁小姑娘刚从山路那爬上来,正撑着腿在喘气,山路旁的萧湘见小姑娘顺好气,垂手向对方递去那把红纸饴糖,似乎要说些什么。
赤刀破风而来,分神的裘弈连忙提剑抵挡,刀剑之声炸响在耳畔,模糊了远处萧湘的话语,他只听清“喜糖”二字。
萧湘……为何会随身带糖?
朝暮相处两月有余,他从未见萧湘吃过那些糖。
从来不认为自己的好奇心有多么重,但这时的裘弈很想问问萧湘那随身携带的糖是从何而来,又为何携带。
萧湘身上与常人不同的一切,他都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