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撤离了厉宅,下一次再见到他至少也该是一旬半月之后的事,这才不出两个时辰,他怎么就找到这儿了……
“红尘姑娘何故这般神情?莫非见过在下?”男子毫不避讳,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被噎得答不上话。
同样的话若换成此刻花夕阁内任何一个男人对我说,无疑都带着调戏的意味,但是从他的语气中,我竟听不出半点非分之意,他不苟言笑,刚直得如同在审讯犯人。
盈娘见状,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我身侧,附耳低声说道:“这可是大将军,你别又把人得罪了。”
“……?”
她说什么?将军??
我愕然看着盈娘,收到的只有她无辜的眼神反馈,再看向面前的男子,正一言不发地等着我的回答。
厉宅……他是厉云深?怎么可能……厉云深不是应该还在边关吗?难道我消息有误?
糟了,他以前从未在花夕阁出现过,却偏巧在见过我之后就来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我得小心些才是。
我低下头,躲开他的视线,捏着嗓子柔声说道:“奴家只是瞧着公子俊朗非凡,一时失神。”
“是吗?”他字字森冷,“可我瞧着红尘姑娘倒是有些眼熟。”
“公子说笑了。”我懊恼地抿了抿唇。
做了这么多年的贼,还是头一回失手失得这么彻底,被抓个现行也就罢了,还被人家找上门来,以后我哪还有脸在连决面前吹嘘……
“可否请姑娘摘下面纱一见?”
“恐怕要令公子失望了。”
盈娘赶忙打起了圆场:“公子莫怪,我们家红尘啊有个规矩,初次来的客人是见不到她的真容的。”
厉云深眉头轻皱,但并未恼火,反而镇定说道:“那,能否请姑娘单独一叙?”
“……”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盘查我的底细,我若一再推辞,只会加深他的怀疑,反正他拿不出证据,也不能对我怎么样,我见招拆招便是。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数不清的目光都朝这里望过来:大堂与后台只隔了几道屏风,透过空隙不难窥见后台的一举一动,坐在楼上的人更是能把底下看得一清二楚。确实是该换个安静的地方。
“公子这边请。”
我领着厉云深上楼,回到我自己的房间,不出我所料,一进屋他便四处张望,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在找军印。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军印其实在我身上。不过只要他自诩正人君子,就断然不敢搜我的身。
我走到桌前,取出杯子慢悠悠地倒水,正暗自琢磨着如何应付他,他倒先开口了。
“红尘姑娘家中可有兄弟?”
我将茶杯递到他跟前,淡然说道:“红尘自幼便是孤儿,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将信将疑地坐下:“冒昧问一句,是发生了何事?”
“有一晚家里进了盗匪,他们抢走了奴家家里的东西,杀了奴家的家人,最后还放火烧了房子。”
我毫无波澜地陈述着,仿佛在说一件与我无关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恨早已刻在我的骨头上,融进我的血液里,我学会了掩藏愤怒,而不是随时随地将自己激动的情绪变为把柄交到别人手里。
“那你……?”
“奴家自然是命硬得很。”我轻声一笑,也坐了下来,“原本那几日是住在亲戚家中的,小孩子嘛,贪玩,趁着长辈们不注意偷溜回家,躲在一间没人的屋子里,想着给爹娘一个惊喜,结果等来的却是无止境的尖叫、哭喊、嘶吼。”
“后来呢?你逃出来了?”
“不然奴家此刻怎能与公子一同坐在这里?”
厉云深突然反应过来,讪讪轻咳一声,说道:“故事不错,但我还是希望姑娘能将东西归还。”
这家伙兜了半晌圈子,终于挑明来意了。
“奴家不明白公子的意思。”我继续装傻。
“据我所知,花夕阁一向掌握着不少江湖情报,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谁了。”他泰然自若地看着我,伸手拿起茶杯,捏着杯口晃了晃,“我十岁便随军习武,十五岁行军出征,身边皆是男子,你以为我会看不出一个人究竟是男是女?”
我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而手已然悄悄摸索到了藏于桌底的药粉包。
看样子他已经认定我就是那个贼。虽然还不清楚他是怎么发现的,但眼下我不能轻举妄动。
“你若肯将东西还回,你的身份我可以不追究。”
……身份?我什么身份?他知道我是月见山庄的漏网之鱼?还是知道我是冒名顶替的鬼手神偷?
“可你若执意不还,我不介意亲自送你去三法司坐坐。”
多亏还有一层面纱遮挡,否则我的难堪将一览无遗。
我当真是错看他了,长得一副清秀模样,做起事来杀伐决断、步步紧逼,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奴家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公子之意,是断定红尘私拿了公子的重要物件,既如此,公子只管在房里搜便是,若搜出公子所寻之物,红尘无话可说,若搜不出,还请公子向红尘道歉。”
我试图以强硬的态度激他。
只要他起身走开,我就能将今宵醉放入他杯中,待他昏睡后再给他服一颗乐忘忧,他醒来就会忘记短时间内发生过的事。
今宵醉倒无所谓,双儿说不值钱,给了我不少,我磨成粉,每回有难缠的客人找来就赏他们些,他们一个个沾一口就睡到天大亮,都还以为是自己酒量不好或是得了我的便宜。可这乐忘忧是双儿新研制的,我软磨硬泡了几个月才从她那儿要来两颗,眼见一颗就要这么没了,我心如刀割。
厉云深有些犹疑,似乎在分辨我的从容到底是出于清白还是无耻。
“红尘姐!”浣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什么事?”
“我来送酒。”
尽管不知道是哪来的酒,我还是先让她进来了。
她端着托盘走到桌边,将两只杯子分别放到我和厉云深面前,然后提起酒壶往厉云深的杯子里斟酒,倒完又绕到我跟前,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盈娘让你对他客气点,别再惹麻烦了。”
说完她放下酒壶,朝厉云深欠了欠身,拿着托盘退出房间。
想来这是盈娘特意为了招待贵宾而备的酒,连贺容桓都没这待遇。一个不受宠的闲散王爷哪比得上手握兵权正当得意的将军。
“盈娘肯相赠的都是好酒,公子不尝尝?”
见厉云深有所警惕,估计是怕其中有诈,我便先举杯,另一只手从下方轻轻撩起面纱一角,当着他的面饮尽杯中的酒,再放下面纱。
“放心,奴家跑不了。”
他冷冰冰地审视了我好一会儿,或许是担心真的误会我了,他拿起酒杯仰头喝下了酒。
然而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等到再度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而外面也已经天亮。
我揉了揉额头,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望着远处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尽力回忆着昨晚的状况,留给我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我喝醉了?不应该吧……才一杯而已,我的酒量什么时候这么差了……对了,厉云深呢?走了?
我连忙摸索我的里衣内兜,惊慌中一转头看见床靠里面的一侧还躺着一个人。
……
我整个人硬生生静止了半柱香时间。
直到厉云深睡眼惺忪地醒来,我才稍微缓过神来,也摸到了仍藏在我身上的军印。
厉云深慢慢睁开眼睛,在看见我的刹那浑身一紧,用手肘撑起身子,手忙脚乱地将被子扯过去挡在身前,紧接着便注意到我裸露着的肩背,急忙撇过脸去,露出泛红的耳朵。
我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淡定地把半边都滑落到手腕的上衣往上提起,调笑道:“一个大男人,羞什么?”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喃喃自语,皱眉沉思着什么。
他竟也不记得昨晚的事?
我又看向桌上的酒杯,隐隐觉得不对劲。
虽然的确喝了酒,但我和厉云深两个人同时醉得不省人事实在是蹊跷。不仅如此,我们还睡在一张床上,我的衣裳半脱半掩,他也脱了外衣,乍看之下确实像是共度了一夜春宵。
我一条腿悬在床下,一条腿曲膝踩着床沿,扯下面纱往床上一扔,以一种粗犷的姿势坐在床边思考。
“果然是你。”身后的厉云深并不意外地说道,“不是说第一次来的客人见不到你的容貌吗?”
我回过头看着他,挑眉笑道:“身子都看过了,还在乎一张脸吗?”
无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他都不可能轻易放过我,我再怎么躲躲藏藏也没意义了,倒不如挑明算了,横竖军印在我这儿,他总归要忌惮我几分。
他惊异于我态度的转变,分明想严厉质问我,却不自觉地避开了我的目光。
想不到这小子还是个纯情的。
“我们……”他欲言又止,抓着被子的手紧了又紧。
“怎么?”我把腿放平,两手撑在床上,上半身往前靠近他,“你是想说你喝多了,不记得了,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他往后靠了靠,背抵床头,支支吾吾地说道:“我们两个当真……”
“当然——”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眼神惶然,脸颊绯红,哪还有丝毫之前那般咄咄逼人的气势,倒像是我把他怎么了似的。
“不是。”我轻飘飘说完剩下两个字。
他的不安和惶恐顿时凝固在脸上。
我退回床边,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酒后乱性,不过是那些懦夫和禽兽替自己开脱的借口罢了。”说完我意味深长地斜了他一眼。
“我……”他窘迫地抿了抿唇。
“你自己看看你身上,外衣虽不见了,但里衣整整齐齐,被子上一个皱褶都没有。”我悠哉地理了理头发,“我的亵衣尚在,方才甚至连面纱都没摘,你觉得能发生过什么?”
厉云深听罢,狠狠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