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绣师的水准到底不一般,我几乎挑不出任何需要修改的地方,但出于私心,我拜托绣师在婚服上加上月见花的纹饰——这是我娘最喜欢的花。
小时候我的衣裳都是娘亲手做的,她总会在我的衣领或袖口绣上一串粉白色的月见花。她说,月见花代表重逢、守护。所以当初我爹才会给山庄取名为“月见山庄”,就是为了哄她开心。
可惜以前那些旧衣裳都已经找不回来了。
原本我应该还有一个小荷包留作念想的,是娘在我周岁生辰时送我的,上面不仅绣了月见花,还绣了我的名字。那个荷包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山庄出事那晚我跑得太匆忙,弄丢了,等逃到山脚下发现的时候想要再回去找,却连回头的路都记不清了。李叔李婶找到我以后也回去帮我找了,不过到处都没找到。
这么多年我只能靠反复咀嚼虚无的记忆来怀念过去,然而这些记忆也早都已经淡褪,或许再过几年,我回忆的就只是我自己想象的曾经了。
好在如今找到了碧霄剑,也算是有所慰藉了。
从布庄出来我去了趟双儿的药铺。有时我懒得跑去幽鸣谷,就在这儿留信给她,让药铺的人代为转交,她若看到便会回信于我——也可能不回,取决于她的心情。
虽然我跟厉云深说婚宴不用请我的朋友,但我倒是好奇邀请双儿她会不会来。上回我去藏军印她就不在谷中,听说她出谷办事去了,好些日子没回来,也不知道这次的信她能不能收到。
接下来的几日都风平浪静,转眼就到了大婚之日。
为了足够招摇,迎亲地点定在了花夕阁。
天不亮姑娘们就把我闹醒,替我梳妆更衣,我困得神志不清,只能放空自己,任由她们摆布。里三层外三层的婚服裹得我喘不上气,戴上凤冠后更是头重脚轻,要是没人扶着,我怕是会从楼梯上滚下去。
从花夕阁出来我便坐进喜轿,伴随着刺耳的锣鼓奏乐一路晃晃悠悠地颠簸到了厉云深家,足足颠了一个时辰,下轿的时候差点腿一软就在大门口行了跪拜礼。
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按部就班完成了一整套繁琐的仪式,然后就被送去了洞房——也就是厉云深的卧室。
先前是偷偷摸摸地来,这回是正大光明地来。
按照规矩,新郎官要一直应酬到晚宴尾声,这会儿才刚过晌午,离晚宴开始少说还有两个时辰,理论上在这期间新娘子必须安安静静坐在房里,直到夫君来揭盖头,但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丫鬟们一走我就立刻掀了盖头,把头上那顶快压断脖子的凤冠取了下来,整个人瘫在床上。
突然的放松让我在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半道又被饥饿感唤醒,我把房里的花生红枣糕点水果都吃了个遍,总算有种重新活过来了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索性溜出去逛逛,活动活动筋骨。
宴席设在前院,但碍于这身厚重又显眼的婚服,我只好找了棵最高的树,站在树上远远看两眼。
厉云深高低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因此今日在场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除了皇上因为身体不适而缺席,其他的就连太子都赏脸来了。乾阳京中的王公贵族我大多认得,有些连家里有几个茅房我都一清二楚,不过宫里的人我都没见过,只能按座位、衣着分辨一二。
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有意思的,我在树上打了个呵欠,忽然听见附近有脚步声,低头四下看了看,发现有人正在往我这里走,再仔细一看,来人是连决。
我就手摘了颗小果子砸在连决头上,他捂着头四周张望寻找犯人,愣是不抬头往上看。
“笨死了!”我从树上跳了下去,正落在他面前。
“婉婉?!”他惊愕地睁大眼睛,“你怎么出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他盯着我的头顶,想必是在思考我的凤冠去哪了。
“我才要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厉云深请我来的。”
“那……其他人呢?”
“就我一个。”
我埋怨地皱起眉头,嘟囔道:“我明明跟他说了不用请我的朋友……”
“他说,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至少该有一个家人在。”连决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皱着的眉因诧异而舒展开。
“你们俩究竟是假成亲还是真成亲?”他伸过头来,似笑非笑地问。
我揪起他的耳朵,笑着说道:“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我错了我错了!给给给!烧饼!”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袋递给我,“来的路上买的,虽然凉了,闻起来还挺香的。”
我松开手,接过纸袋,一打开就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葱油香。
“你从早晨就没吃东西,肯定饿坏了。”他骄傲地抬头挺胸,“还是我贴心吧?”
烧饼……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响起那日那个神棍说的话。
“是街尾那家烧饼铺子吗?”我从烧饼上掰了一块放进嘴里。
“你怎么知道?我听说那家的烧饼最好吃,我自己都还没尝过呢。”
“旁边是不是有个算命摊?”我又掰了一块烧饼塞进他嘴里。
连决嚼着烧饼,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是算命的?我道是谁青天白日坐在大街上睡觉呢……”他转念问道:“怎么,他算得很准?”
“准什么准,就是个骗子。”
正说话间,远处隐约传来陌生的声音,似乎是有好些人经过。
“你快回屋吧,免得被人撞见你这副样子,就前功尽弃了。”他回头看了眼前院的方向,“我也要回去了,这种乱糟糟的场合不适合我。”
和连决道别后我沿着原路走回房,刚推开门,一道劲风瞬间自我身后袭来,从我的耳边擦过。
我下意识一把抓住来物。
我原以为是暗器——此人功夫了得,腕力和准头都超乎常人,投得不偏不倚,多一分都会让我原地破相,要是多几分,恐怕我就小命不保了。可是我能感觉到,我握着的东西并不是暗器。
我回过头去寻找偷袭之人,只见对面屋顶上闪过一个身影,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只看到了背影,但我能确定那是名女子,身形倒是有些像双儿……不过那人穿的分明是玄剑派的衣裳,我根本就不认识玄剑派的人。
我低头摊开手掌,掌心之上是一只不大的红色锦囊,绳结处拴着一枚用来增重的钝镖。我解开锦囊,里面装了一只轻盈小巧的白瓷瓶,摇了摇瓶子,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在晃动的声音。
这是……药?
我打开瓶子,里面果然是一粒绿色的药丸。如此特殊的颜色,我一眼便认出这是我向双儿讨要了许久的假死药——宁息丹。
她跟我说过,这药比寻常的假死药更厉害之处在于,服用后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并且在假死状态中仍能听见外界的一切声音,只是炼制这药所需的药材非常多,炼制过程繁琐,因而她自己也只备了一颗,一直舍不得送我。
所以方才那人果真是双儿,她收到我的信了。
莫非这是她送我的新婚贺礼?
从她手里薅到这么贵重的东西委实不容易,我可得收好了,万一被她知道婚事是假的,她怕是会连夜杀过来把药拿回去。
我把药装回瓶子里,进屋关上门,美滋滋地坐回房里继续吃东西。
为了打发时间,我把厉云深书架上的几本风物志都拿出来了,边吃边看,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我一个激灵,手忙脚乱把桌上的凤冠拿起来往头上扣,刚扣到一半就和端着托盘进来的厉云深面面相觑。
“嗐,是你啊!吓我一跳……”我松了口气,把凤冠又摘了下去。
看外面的天色,应该已经不早了。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到桌上,一桌子的果壳皮让他愣了又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把门关上,端着一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朝我走了过来。
“看样子你已经吃饱了。”
他的目光在桌上反复搜寻,竟找不到一处能放下托盘的地方,只好干站着。
我赶紧把桌上的杂物推到一边,腾出空位,伸手从他手中把托盘接了过来,狡辩道:“没有没有!饿着呢嗝——”
不合时宜的打嗝拆穿了我本就苍白的谎言。
我厚着脸皮冲他笑了笑,然后揭开盅盖,闻到了鸡汤的香味。
“外面结束了?”我用勺子把汤舀到碗里。
他点点头,坐了下来,挟带着一身醉人的酒气。
想来今晚他没少被灌酒。
“过了这关,你就是大家眼中名副其实的‘色令智昏’了。”我尝了口汤,“嗯,你家厨子手艺不错。”
他微微叹息:“暂时还不能掉以轻心,最近会有很多人盯着我们。”
“那我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我放下勺子,直勾勾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俩怎么睡?”
新婚夫妻是断不可能分房睡的,更何况今晚还是洞房花烛夜。
厉云深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