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太太没想到，前些天还在念叨着大孙女和三孙女的亲事，可这还没过几天，来请求她同意成亲的竟是小孙女龙彦北，而要娶的居然是寿宴那天大孙女带来的一个小姑娘，这实在是让龙老太太万分意外。

龙彦北隐去了林轻曾经在她身边做抚慰下人的这件事，只说了林轻在北宅做过事，后来又去东宅帮忙，两人慢慢有的感情。

这也是林轻认可的说法。

“来，让我再仔细瞅瞅这丫头。”老太太坐在木轮车上，手指动了动，朝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说道。

林轻立刻俯下身子蹲在老太太脚边，她扬起头，弯了眉眼，乖巧地叫了声：“奶奶。”

光看人还觉得模样清冷了些，可是这一声“奶奶”可叫得老太太心里这个舒坦。

老太太腿脚不灵便，可两只干朽的手还是用力撑起上身，高兴地直点头，嘴也乐得合不上了。

“哎呦，这丫头，长得秀气，看着就机灵。”龙老太太摆出一副满意的表情说。

虹姨看老太太高兴，在旁边也跟着说道：“老太太，之前在您的寿宴上，东小姐就夸过这小林姑娘，她帮东小姐做了不少事呢，有能耐的很。”

林轻一听，不好意思地低了头，面带腼腆：“那是东小姐人好，指导阿轻，阿轻才做了一点事。”

龙老太太只是笑笑，但慈目中对林轻这谦逊的语气满是赞赏。

几个人聊了半晌，人也叫了，夸也夸了，可老太太始终没提是否同意这门亲事。

龙彦北在奶奶旁边，嘴上不敢再问，可心里已经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龙老太太微微沉思了会儿，小臂动了动，说道：“小北，你和小林先到前厅坐会，这么大个事，我得和你爷爷说说。”

说完，老太太费力地伸出手，发软萎缩的双腿颤颤巍巍地使着劲，在虹姨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

虹姨在龙老爷的祭室门口等了好一会，才听到门咯吱一响，被慢慢推开。龙老太太缓缓露出那爬满皱纹的脸，脸色发阴，脸上是一种道不出情绪的表情。

似乎是看到了门外的虹姨，老太太脸色才有些好转，她用拐杖艰难地杵着地，等到虹姨搀住了她的胳膊，便把身体的力量靠在了对方的身上。

祭室在二楼，往楼下走的路上，虹姨紧贴着老太太，不经意间察觉到了很细微的两声叹息。

“哎，老太太，孙女成亲这是好事，您呐就多往好处想想，这北小姐现在能有个人陪陪，挺好的，再说了，那姑娘还帮东小姐做事，做得也不错，现在的北宅，得有人撑着，您说是不？”

虹姨边说，边用手拍了拍老太太的手背。

“至于其他的……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以后的事，那还都得听老太太您的嘛。”

听到这话，龙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垂搭的眼皮看了眼旁边的虹姨，而虹姨也明了意思，低头抿住了嘴。

“话这可都让你给说了。”老太太慢悠悠地说。

虹姨一听立刻就笑了：“大小姐，您这话说的，可不是在夸阿虹啊。”

一声“大小姐”和“阿虹”，拉回了龙老太太几十年的回忆，她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无奈地摇了摇头。

最了解她心思的人，莫过于身边的这位“阿虹”了。

这阿虹从小就服侍在她身边，后来又跟着她作为陪嫁丫鬟从崑东过来，嫁进了龙家。

当初龙老爷在龙家几位兄弟中排不上号，日子不算好，产业没多少，钱要一点点赚。那时龙老太太年轻，陪着夫君打拼，阿虹也都陪着她过来了。如今一主一仆过了一辈子，当初那个阿虹已经是别人口中的虹姨，而那个嫁进龙家的媳妇也从当初的少女成了现在的龙老太太。可只有在阿虹的眼中，她才会是几十年前的大小姐。

龙老太太长叹了口气，她心里明白，她刚刚起身要去祭室的时候，虹姨就已经读懂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在搀扶下从楼上往前厅去时，远远看到林轻在木椅上稳稳地坐着，女孩脸上表情淡淡，似乎对这亲事的结果并不那么强求。

倒是自己的小孙女提着裙子在厅中央来回踱着步，一会这边看看，一会那边瞅瞅，没了平时的稳当样，心急地很。

龙老太太停了下来，借着半路休息的机会再次思量起来。

她原本以为这门亲事是这个叫林轻的女孩攀附龙家，龙家在崑西家世显耀，嫁入龙家那是无数人的梦想。老太太想，就算这小姑娘一开始还能装得沉稳些，可她表面满意，嘴上却拖着不答应，一个年轻人，能有多大的心思藏得住那一心的欲望呢，恐怕没坐一会就焦躁不安心神不宁了。

可她哪想到，这急着成亲的反倒是自己的孙女，那女孩却是云淡风轻，一脸毫不在意。

这女孩究竟是怎么蛊惑了自己那个小孙女的呢？

回想第一次见到林轻，老太太自然想起的是那天的寿宴。

这女孩是跟着大孙女来的，听孙女介绍，说人不错，做事踏实又机灵，老太太看女孩那模样也不像是心机算尽的人，可那时毕竟只是东宅做事的下人，现在谈的却是嫁入北宅成为北宅姨太的转运之事，在这种时候还能有这般淡然的心境，这小女孩实在是有些令人难以琢磨了。

龙彦北在正厅等了半下午，早就不耐烦了，她左转转右看看，浑身的动作都看得出她心急火燎的情绪。

她担心过奶奶会介意林轻以前是奴籍的身份，可奶奶见到林轻时一切都还是好好的，林轻言行举止奶奶非常满意，也夸个不停。她知道奶奶不是那种表面敷衍背后反对的人，如果对林轻不满意那一定会直说，可既然见面满意，怎么这都一下午了，奶奶还不能同意她俩的亲事呢？

她想不到拖了这么久奶奶是在顾虑什么，急躁的情绪下她根本没心情去细想那些，看着坐在椅子上稳如泰山的林轻，龙彦北微微撅了撅嘴，她只知道这次，说什么她也不会让林轻再离开她身边了，如果今天奶奶不能同意，那她就天天来老宅求奶奶，直到奶奶同意她和林轻成亲为止。

这边心里耍着小孩子脾气，那边一抬头，龙彦北就见奶奶下来了。

她可早就等不及了，急忙撩了裙子，快步上前替下虹姨，搀着奶奶坐上了正厅的太师椅。

此时林轻已经起身，她半侧着身，低着头，恭恭敬敬站在龙彦北侧后方听老太太发话，面上仍是平静无波。

下人过来换了新的茶，龙老太太接过虹姨端过来的茶碗，颤悠悠地抿了一小口，就把茶碗放到了一边。

她抬起眼，看了眼孙女身后的林轻，又朝面前的龙彦北说：“小北，你要成亲这可是大事，总要和你爷爷念叨念叨。奶奶看你对小林中意，那你……就和小林早日完婚吧。”

龙彦北微微一怔，她在楼下团团转转一下午，可算是等到了奶奶的这句话。

她和林轻二人立刻都跪了下来，向老太太叩谢，跪在地上的龙彦北已经开心地止不住笑了，她还没站起来，就迫不及待地挪着膝盖回头看向林轻，眼里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喜悦。

这时下人立刻又端来了新茶碗，这新茶是要林轻敬老太太的。

虽说现在不是婚宴当天，不是行拜堂之礼，但老太太毕竟刚同意二人的婚事，规矩还是要讲的。

林轻双手捧起茶碗，恭恭敬敬地走上前给老太太敬上了茶。

龙彦北的心砰砰砰地跳着，随着奶奶端起茶碗而提了起来，最终在奶奶喝了茶，合上盖碗点头时才彻底放了下来。

她微笑着看着林轻接回茶碗，看着林轻手指轻盈，把茶碗放回托盘，内心的快乐简直要多得溢出来。若不是当下有这么多人在场，她准要抱起林轻转个半圈，好好开心开心。而现在，她只得等林轻从奶奶身边退回来站在她身边，她才悄悄贴过去，小拇指指尖勾起林轻衣裙的边角，以此表达一下重新找回林轻的愉悦心情，她的眼睛更是一刻都离不开林轻。

然而和龙彦北那藏在背后的喜悦不同，林轻全程都表现得十分平静。

从她脸上略显清薄的笑容里能看出她对龙老太太认可她的感谢，可更多的情绪就让人看不透猜不到了。

老太太定了小姐的婚事，北宅的准姨太也敬了茶，这对一年以来一次次经历龙家主人去世的老宅来说，算得上是天大的喜事了，宅子里的下人个个都面带笑容，干活的脚步也快了一些。

中午时，龙老太太自然地留两个孩子一起吃午饭，还特意让小厨房按林轻喜欢的口味做了两道菜。

饭桌上，老太太仍坐在上席，龙彦北让林轻紧挨着奶奶坐，她自己坐在林轻的另一边，看着奶奶和林轻一来一往地交谈着。

定亲这件事对她来说来得太快，也太突然了些。

经历过前一次的错误，经历过这一年的痛苦和反省，龙彦北在见到林轻的那一刻，她满脑子想到的都是必须留下林轻。

所以当林轻提出来让她娶她，龙彦北想都没想便马上答应了。

她不是敷衍，也并非是缓兵之计，这正是她最最真切的想法！林轻才是她最渴望靠近渴望拥有的人！

她真的很高兴林轻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无数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坐在画室中，怀念着曾经林轻陪着她画画，听她说话，甚至抬笔画出林轻模样的时候，也会幻想将来有一天她找回林轻时会是怎样的情景。

而现在，她终于能让林轻成为她的姨太，能为她最亲近的人，她愿意用一辈子去好好爱护林轻，去疼爱这个从小就陪伴在她身边，可她却没有好好珍惜的人。

老太太和林轻边吃边聊，主要是说林轻在东宅做事的那段经历。

龙彦北没参与这个话题，她静静地听着，在一旁注视着自己将要过门的妻子，享受着这和谐的氛围。

端着饭碗落筷间，龙彦北的心思稍稍沉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是有些盲目的，林轻能再次走进北宅，她根本没法思考太多，也不曾多想她和林轻这门婚事奶奶会多虑什么，只是觉得林轻不是出身世家，奶奶恐怕会挑剔她的身世，但事实是老太太对待林轻、对待这门亲事的态度让她万分惊喜。

在见过大姐龙彦东因为与外人的情感而耽误了和海家定的娃娃亲后，她一度感到非常落寞。

那日她坐在画室里，再次想起姐姐龙彦南在世时对她说的“龙家人的责任”，作为龙家人，就该放弃自己的喜怒哀乐，一切都得以这个家族的利益为先，无论个人的喜好哀怨是什么，无论个人有什么想法，在家族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

作为一个龙家人，作为一个乾元，更没有权利逃离家族的责任，也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爱情。

想要迎娶林轻是她龙彦北个人的意愿，这段姻缘如果不能经过奶奶的认可和同意，无论是怎样的恳求，一切都没有用，她是无法脱离家族束缚的。

龙彦北慢慢放下筷子，转头望着林轻的侧脸，看着那翘挺的鼻尖，粉薄的嘴唇，心中满是感慨。

现在静下心来想想今日发生的一切，龙彦北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