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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九章公法与私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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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案情过于清晰,铁证如山,当事人也供认不讳,案件在翌日开庭。

平时习惯半个时辰解决所有案子的图南拿着惊堂木,看着五个期待的看着自己的家庭,感觉自己拿的不是木头,是沉重的山。

图南脸色苍白的宣判:“依海国民法....”

图南一张口,公堂门外不少观看案子的观众露出疑惑之色。

图南来望云县也几年了,大家多少也了解了图南的风格,涉及到人命与致人伤残的案子,图南宣判时都是依刑法,依民法这还是头一回。

刑法是刑事犯罪,轻则牢底坐穿,重则死刑。

民法则不同,更多的是经济方面的犯罪,很少需要坐牢,惩罚也以罚钱为主,即便需要坐牢,最高只五年。

“....罚甘单劳役三载,并补偿每个死者的家庭十万贝,共计补偿五十万贝。”

众皆哗然。

虽然十万贝很多,足够一户五口之家衣食无忧四五年,但府君你这次判案怎么不按常理来?

甘单淡定的道:“我没钱,我要有钱早就回海里了。”

图南恍惚的道:“那便依法由官府代付,而你以劳役偿还官府,直至还清债务。”

虽然十万贝补偿很丰厚,但受害者有五个,短生种又尚聚族而居,五个受害者的家属加起来超过五十口人。

基数上去了,什么小概率都是必然,同理,人口基数上去了,什么人都有。

多数人满足于五万贝的补偿,却也有一名老妪跳出来提反对意见。“府君你在做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一岁前有个案子,凶手和受害者家人都愿意赔钱和解,你都坚持将凶手斩首,说人命大事,法高于私,你方才是不是判错了?”

反对者期待的看着图南,府君素来公正仁慈爱民,一定是判错了。

图南看向说话的人,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满目黑白雪花,虚弱的回答:“我依法而判,国法规定,鲛人杀死非直系亲属与非军队同袍的短生种,只需赔偿一到五万贝,无需偿命。”

反对者的看着图南,苍老的眼眸里满目震惊失望,有湿润的液体自眼眶溢出。

“府君....”

甘单对反对者露出灿烂笑容:“消停点吧,如此还能给自己保留体面。”

老妪看向甘单,失神的咀嚼着甘单的提醒。“体面?”

甘单点头。“对啊,要不要我借你镜子,照照自己如今的模样有多难看?真是太难看太不优雅了。”

砰!

头破血流的甘单猝不及防的摔出鱼缸,一枚惊堂木落在地上。

图南放下空着的手,平静道:“抱歉,手滑。”

老妪看着落在地面的惊堂木,倏然扑了过去捡起惊堂木砸向甘单脑袋。

惊堂木以优质红木制成,坚硬且有角有棱,虽然是用来震慑犯人的,但当做凶器也是可以的。

见老妪砸甘单脑袋,胥吏们与图南俱愣了下。

胥吏迅速抬头看天,今天天气不错哈。

图南也迅速回神。“住手,你们杀死鲛人要满门抄斩的,快拦住她!”

胥吏们与老妪的家人愣了下,赶紧上前拉老妪,但与老妪没有关系的受害者家属在一愣后迅速跑到中间挡道,更有甚者趁乱给了甘单一脚。

“让开。”

“我让,唉哟,我摔着了,对不起啊。”

“啊!”

公堂上立时乱成一团。

图南从县官坐的榻上一跃而下,伸出双手,一手抓一个人,抓开后扔一边,一层层抓扔,很快突破到最里面,但已经迟了。

甘单的脑袋宛若一地碾碎的番茄豆腐,一地红红白白。

图南恍惚道:“你们闯大祸了。”

老妪满是红白液体凝固物的手扔下惊堂木。“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不是府君你教我们的吗?”

图南瘫坐在地上。“可杀死鲛人要满门抄斩的。”

老妪无所谓:“我只活了一个孩子,如今已死,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死就死吧。”

从图南表情中意识到图南不是吓人,说的是认真的,老妪的家人们暴怒了。

“死老太婆你说什么呢?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

“是啊,府君,是她一个人做的,跟我们没关系。”

图南恍惚的看着撇清关系的众人,苦笑,没用的,连坐制度才不管你有没有参与。

众人从图南的神情中明白这事大了。

“我们这么多人应该不会....”

“人多有用吗?以前练兵场建立时,多少县被杀成乡?”

“都怪你个老东西,十万贝啊,都没了,还要连累我们。”

“都是这老东西不识好歹,有钱不要,跟我们没关系,呜呜呜....”

“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推搡中精疲力尽的老妪被一把推倒,脑袋砰的磕在地上,再没起来。

图南好一会聚敛注意力,留意到没有任何反应的老妪,赶紧推开众人,探了探老妪鼻子下,没有任何气息,看向还在推卸责任的众人,喝道:“你们够了没?”

没人理会图南。

图南抓起惊堂木用力拍在地上,对懵逼中的胥吏们道:“还不将他们都抓起来?”

“哦哦....”

胥吏们回神,但受害者家属们回神得更快,发现出人命了,须臾间便脚底抹油跑没了影。

胥吏们不由看向图南。

图南摆了摆手,爱咋咋的,她不干了。

*

一队骑士穿过街道,在望云县官署前下马,闯入官署。

“图南县令呢?让她来见本郡守。”

听到动静出来看怎么回事的孙灵闻言忙道:“县令不在。”

“她去哪了?”

孙灵神色复杂。“县令在家。”已经很多天没来办公了。

“她住在哪,来个人带我去见她。”

孙灵犹豫片刻,道:“下官认识路。”

说罢便给司非带路,走的时候冲一名胥吏使了个颜色。

经过四年的发展,望云县已非过去只有一条土路的小城,已然发展成有三条大街与若干巷子的繁华城邑,司非带着一行人在街巷中转了一圈才到达图南门口。

司非一脚踹开门便见到图南摊着尾鳍在庭院水池里晒太阳,浑身散发着衰败气息,旁边有一名看着眼熟的胥吏在拉扯她的衣服。

“府君你振作点....”

司非看了眼胥吏,又看了眼孙灵。

孙灵神情恭敬的给司非行礼。

司非上前推开胥吏,粗暴的将图南从水池里拖上岸。

“怎么回事?”

图南平静的看着司非,道:“你来了,望云县你接管吧,我不干了。”

司非问:“因为甘单杀人案?你为什么要将他们带上岸?你第一天读书不知道这条国法?”

图南无语的看着司非。“随便你怎么善后,我不管了,我会有什么罪名也随便你。”

司非抬手给图南一个响亮的耳光。“冷静了吗?”

图南捂着发麻的脸,大怒:“你干什么?”

“我还要当郡守,你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你要影响到我当郡守,休怪我对你无情。”

“我做不到。”图南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是这四载里我告诉他们的,现在你让我亲手粉碎,你当我没有心吗?”

“那你要么别教他们这些,要么就别让其它鲛人接触,这一切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司非道。“贵人杀贱人而无罪,他们早已习惯如此,鲛人杀短生种无罪,但大部分鲛人上不了岸,也起不了什么冲突,是你教他们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又让其它鲛人上岸与他们接触。”

图南摆烂道:“是的,是我捅出来的篓子,所以你赶紧收拾吧,我也任罚。”

司非抬手,图南自觉送上将另一边脸。

“赶紧打,打完赶紧滚。”

司非手掌捏成拳,放下。“你给我起来,去把该抓的人都抓起来。”

“我做不到。”

“那我去。”

图南一脸随便。

司非迅速接管了官署,下令抓捕老妪全家,毫无悬念没抓到人。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知道杀人要偿命,人早跑进山里没影了。但这难不倒司非,一共五家人呢,先悬赏逃走的一家,一人一万贝,剩下四家也没落下。

司非一口气抓了两百多口人,饶是图南躺平摆烂,也不得不爬起来找司非。

“你在做什么?”

司非道:“我在依法办事,那天他们阻止你们救人,是为从犯,依法,从犯依情节决定判死刑还是流放,其家眷连坐流放南冰洋或北溟,三族邻里流放长洲。”

图南噎了下。“他们没参与,是无辜的。”

司非一脸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看到有人杀人,不仅不阻止,还阻止别人救人,你跟我说是无辜的?”

“那充其量算见死不救,按个从犯罪名也太离谱了。”

“他们只是见死不救?”司非翻白眼。“这话说得你自己都不信。”

图南拒绝接这个话茬,自顾自道:“其实我那会也是想杀了甘单的,只是别人比我先了一步,甘单那种畜生,杀死他的,不论主犯从犯,我都认为是无辜的。”

司非道:“若什么都依个人感情来定,还要国法做什么?”

图南撇嘴:“可国法本身就是错误的呢?”

司非道:“我以为你应该明白这条国法因何而定。”

司非拍了拍图南的肩膀。“你不是稚童,你该明白,法律不代表正义更不维护公道。我们是鲛人,你不能为了所谓的正义公道破坏保护我们族群生存利益的法律。”

图南沉默须臾,忽问:“那如果法律不保护我们呢?还要遵守吗?”

司非理所当然道:“自然是让恶法去死,谁维护它就杀谁。”

图南叹道:“你这不是挺明白甘单怎么死的吗?而且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却希望别人做到,不觉得自欺欺人吗?”

司非沉默。

图南再接再励:“你要是将这些人都处置了,望云县会发生民变的。”

司非反问:“乡里有句老话,咬过人的狗必须打死,不能留,你可知为何?”

图南默然。

司非道:“因为咬过人的狗,已经尝过人/肉,一定会再次咬人,这种滋味会铭记在它们的血脉中,因此必须打死,不能让这种咬人的狗血脉传下去,伤害到其它人。”

图南无语:“陆地上的短生种也是人。”

“但他们不是鲛人。”司非道。“鲛人杀人不偿命,人杀鲛人满门抄斩,这条规则并非随便定,你既然游历过陆地,便该发现,所有长生种建立的国度都有这样的法律。”

图南道:“雨师帝国就没有。”

“雨师帝国没有是因为它们禁弩,寻常兵器杀不了龙族,而能杀龙族的弩都是尖端的军弩,偷窃军弩本就要夷三族,他们不需要多此一举。”司非叹道。“这是两个种族之间的生存冲突,没有人会为另一个种族的延续而牺牲自己的种族,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图南大脑疯狂运转。“我知道,但我觉得这种做法太简单粗暴了,我们的情况也与其它长生种不同。其它长生种本就是陆地生物,不需要依赖陆地上的短生种,我们不同,能上岸的鲛人有几个?又有多少会去种地,我们需要陆地短生种种植的粮食,我们互相依赖,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只会滋生仇恨,增加不必要的冲突。”

司非赞同:“所以皇继位后颁布法律规定鲛人杀人必须赔一大笔钱,以前可是根本不赔钱的,现在已经很好了。”

“不够好。”图南道。“还可以更好。”

司非不解:“怎么更好?”

图南道:“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到,甘单被杀案你别急着审,等等我。”

司非犹豫片刻,道:“我只给你三天时间。”

“一个月。”

“别得寸进尺。”

好吧,有三天也比没有好。

有司非接管官署,图南也不用操心庶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绞尽脑汁思考如何破局。

让鲛人与陆地短生种平等可以排除。

若是其它长生种也就罢了,折丹说不定能考虑一命抵一命,但与短生种,就算折丹脑子被驴踢了也不可能真正让鲛人与陆地短生种的生命等价。

从族群角度出发,长生种损失一个人口,肉疼程度是一样的,而相当的肉疼让不同长生种的两个个体生命价值得以等价,而短生种....

长生种与短生种的生命价值真不等价。

短生种死个把人,且是经常死个把人对整个族群的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只要人口消耗速度没超过增长速度,统治者都能保持古井无波的心态。长生种不行,死个把人,且隔三差五来一次,统治者不一定心疼,却一定肉疼。

生命等价得起来才怪。

“所以要怎么才能让皇愿意改变法律呢?”

图南将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纸揉成一团扔掉,铺上新纸张。

“生命等价这方面谈不了,虽然都只有一条命,但在族群延续方面,长生种与短生种的生命生而不等价,公道正义什么也行不通,法律是维护统治的工具,公道正义关它屁事。就算谈同理心,皇能用法律要求杀人的鲛人赔钱已经是同理心泛滥,若从这个角度切入,已经不可能更进一步。还可以换什么方向呢?”

图南抓了抓脑袋。“要不讨论公法、私刑,或许还可以加宗族,其它可以不看,但利益总得看看吧?这次试试这个方向。”

图南提笔蘸墨,落笔。

“公法与私刑本质上并无区别,二者唯一的区别是认可公法的人多,认可私刑的人少,前者认可与支持的人多,所以遵从公法是正确的,遵从私刑是错的。可人们为什么认可公法?因为人们相信公法比私刑更能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因此相信公法,故而遵纪守法。人人,不对,说人人有点扯淡,人口基数上去了什么类人生物都有,他们比起遵从公法,更爱利用公法的漏洞合法杀人....便如有的人杀人下锅吃肉是因为没粮食吃,有的人杀人下锅是因为粮食吃多了,换口味。虽然都是杀人下锅,但显然不是一回事,守法也一样,正常人与类人的守法便如没有粮食吃遂杀人下锅吃肉与吃饱了粮食杀人下锅吃肉。嗯,还是用多数吧,因为多数人遵纪守法,故而社会安定,人们安心生产生活,繁衍子嗣,于是国家可以收到大量税赋,有大量人口供徭役。”

“若人们不相信公法能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呢?那还有遵守的必要吗?反正我是不会遵守的,别说遵守,就算是缴一贝的税都是亏,谁遵纪守法谁缴税服役谁是傻子。你都不能给予我最基本的生命安全保障,我还给你缴税服役,我得多贱啊?我都这心态了,遑论其他人。当多数人不相信公法能保护自己时。嗯,人不会被尿憋死,生命总会找到出路,向私刑寻求帮助是必然。即便私刑违法,但当人们对私刑的信任高于公法时,私刑也将获得合法性,并向新的公法转变,而原本的公法,有点好奇到这份上,谁是正确谁是错?不过不论谁正确谁错,有一点可以肯定,新公法并不掌控在旧公法执行者手里,那问题来了,大家都是依法行事,法却是冲突的,该怎么办?狭路相逢生者胜,至于谁生,自然是人们更相信谁能保护自己的生命安全谁生。”

“且当公法因为丧失信任而收缩时,权力是不会有空白的。血缘是最天然且最方便的纽带,乡里抢水都是以宗族为单位,一个宗族的青壮一起上,当公法收缩,宗族占据公法空出的权力最方便....说起来,陆地上王朝更变如走马,宗族绵延该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不论王朝鼎盛时如何压制宗族,一旦与人们没有血缘的王朝开始人们的失去信任,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族立刻复活。论建立信任,宗族可比没有血缘的王朝方便多了,王朝还得辛辛苦苦通过各种政策来建立信任,增加信任,而宗族诞生起自带基础信任,起步阶段发展成本非常低,啊这,真不怪王朝干不过宗族。”

“但皇应该不能接受吧?当人们相信宗族能保护自己的生命时,宗族必将掌握武力,而有了武力,傻子才愿意老老实实缴税服役。不过从历史来看,宗族也不会只满足自己的权力只在一隅之地,而宗族不止一个,大逃杀由此而生。”

“另一方面就算不考虑徭役税赋与底层的稳定,如今的法律也有个问题,那就是,官场上一名鲛人官吏与一名陆地生物官吏竞争同一个升职机会,前者争不过或没把握争过,或者俩人没有竞争关系,只是关系不好,或者前者有把柄在后者手里,可不可以把后者杀了?反正杀人不用偿命,还能解决竞争对手/看不顺眼的人/把柄,不用都是傻子....呃,话说,为什么我有种感觉,可能大概率已经有人这么吃过螃蟹了?”

图南一边写一边喃喃自语完善着自己的思路,直至思路完全写下,再捋了一遍,捋顺后取来新纸书写更通畅的新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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