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菜啦,又新鲜又好吃的菜,都是刚摘的鲜菜。”
“卖草履....”
司幽扛着一头野猪行过春雨后满是泥泞的街道。
做为郡县制最低一级的县治,县城除非有得天独厚的地利,否则都不大,基础设施也远不如郡治。
不足万户的下县很多只有官府和富户有一条石板路,这里好一点,毕竟是上县,人口超过两万户,因此城中官府与富户所在的区域修砖石铺路,旁的地方也有两条石板路,但人来人往带来泥土,再加上人畜粪便,石板路上也不免覆盖上一层类土壤的东西,平时还好,一下雨就....反正司幽踩着的本就残破的草履愈发惨不忍睹。
司幽在卖草履的小贩前停下。
小贩不由抬头,只觉眼前一亮,好英气的美人。
司幽看了眼草履,编得很细密,用的干草也很优质,遂问:“草履怎么卖?”
“一钱五双。”
“贵了,八双。”
小贩无语。“客人,你这样,我就没法赚了,最多六双。”
“七双,不然就算了。”
司幽说完作势要走,小贩赶紧道:“七双,亏了。”
司幽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干瘪的钱袋,从钱袋里倒出一枚铜钱给小贩。
小贩数了七双草履给司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司幽脱下脚上残破的草履,换上一双新草履。
新草履虽然挂在屋檐下积过一年灰,但毕竟是草做的,仍有点刺,需要穿一段时间才能磨平所有刺,所幸司幽脚上的茧厚,新草履的刺完全不痛不痒。
换了履,司幽问小贩:“城中可有卖野味的地方?”
小贩给司幽指了个方向。“县中吃得肉的门第都在那边,他们每日都要吃很多肉,你可以去那边问问,或者去那边,官寺里的官吏们每日都要吃肉,需要采买肉类。”
司幽道了声谢,向官寺行去,一边走一边打量往来的行人与住户,十个至少三个营养不良,身上没什么肉,能看出本地父母官是个好官,将本地治理得很好。
这很不容易,虽然内乱结束近二十年,但它的影响并未消退。
根据内乱结束后朝廷的人口统计,战争结束后燹朝人口三去其二。
这也不算离奇,根据风神教的经验,这片土地上之前几个王朝,只要人口达到六千万这个临界点,不论在位的帝王是废物草包还是英明神武都无法避免一件事:大规模农民起义。
燹朝内乱前人口不仅达到了六千万临界点,还大跨步迈过六千万,超过八千万。
虽然没发生农民起义,但边军叛乱也一样,都让人口暴跌,而人口暴跌后会有新的王朝建立,迎来盛世——同样根据经验,风神教发现历史上每次盛世,总人口少则一千万,多则三千万,即便是寻常氓庶也不时能吃一口肉。
然,不知是农民起义与边军叛乱不同还是怎么的,留下了藩镇问题,以及一个不知道算不算问题的问题。
军队职业化。
过去的军队都是良家子,农时种地,闲时打仗,打仗时自负甲兵与战马,如今的军队都是募兵制,军卒从流民中招募,成本更低,但因为没有土地,不需要种地,全职当兵,同时国库与藩镇又是半敌对状态,因此军费开支皆暴增。
军费从哪来?
答案显而易见。
好消息,人口少了,人均资源增加了。
坏消息,税赋倍增,朝廷盘剥一遍,节度使盘剥一遍,地主再盘剥一遍,人均资源增加等于没增加。
这两年司幽去过很多座城,所见氓庶十个至少五个营养不良,身上没什么肉量,这座城营养不良的比例只有三成,头回见。
司幽带着野猪在官寺后门等了没一会便有人来问野猪怎么卖。
司幽回答:“一千钱。”
庖人看了看野猪,道:“你这野猪撑死百五十斤,一千五百钱不值,最多八百钱。”
司幽努力谈价。“这是刚猎的野猪,新鲜着,而且你看它长得这么壮,一看就多肥肉。”
“野猪肉柴,不如家猪,烹饪起来要费很多料,八百五十,不能再多了。”
“九百。”
“成交,但你得帮我将野猪扛到厨房。”
“可以。”
司幽提起野猪。
庖人为司幽的臂力愣了下,旋即带着司幽往里走。
司幽边走边看,随庖人前往厨房,沿途偶尔遇到一两个官吏,见到司幽的容貌皆露出惊艳之色,旋即打听司幽的名字家住何方。
“在下高二娘,只是一介游医兼猎人。”
小吏问:“那你家住哪里?”
看衣着与手上的茧子,这女子应当出身低微,最多良家子,连庶族都不是,以自己的身份,足可纳其为妾。
司幽道:“我已有婚约。”
小吏闻言露出遗憾之色,却没再纠缠什么。
司幽微微挑眉。
她能感觉到对方很不甘心,只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才放弃,看来县令对官吏的约束不错。
待小吏离开,庖人道:“高二娘,你以后出门可带上幕篱,可以少很多麻烦。”
司幽道:“多谢提点,但我不想戴。”
庖人不解:“为何?”
司幽答:“因为旁人的目光遮挡自己的容貌,会让我觉得自己好似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庖人不能理解。“奇怪的想法,大户人家的女儿出门戴幕篱不是很寻常吗?”
司幽悠然道:“可我不是大户的女儿,戴幕篱不奇怪吗?”
庖人感觉有道理,又感觉哪不对,没等他想明白,厨房已至,便让司幽将野猪放在院中空地上,并给司幽打了一瓢水。
“你喝点水休息下,我去拿钱。”
片刻之后,司幽抱着三匹布走出官司后门,看着手里的布,微微挑眉。
给的不是钱,不稀奇。
燹朝的主要钱币是铜钱,或者说,除了海国那个来自海洋使用贝钱的奇葩,所有国家的主流货币都是铜钱。
金银虽然也能当货币,但氓庶用不上,铜钱就够满足需求。
更别提燹朝经过内乱,元气大伤,哪还有能力大规模铸钱,人们又有藏钱的传统,结果便是市面上的流通货币越来越不够,布也可做钱。
但居然真的老实给钱,一个钱都没少,而不是什么都不给,或是华而不实的丝绸,而是氓庶能用也有门路卖掉的葛麻布。
司幽小声嘀咕:“不愧是一千两黄金。”
司幽在城中逛了一圈,买了一只肥鸡后出城,来到郭外一处民居。
“柿姐,我回来了。”
正在织布的柿闻言从窗户伸出头。“你将野猪卖掉了?”
司幽示意手里的布与肥鸡。“换了三匹布,回头你一起卖掉,我还买了一只鸡,晚上炖汤,你前不久小产就是因为劳累过度,正好补补。”
柿道:“你这也太客气了,你没收我诊金,我已经感激不尽。”
“你也给了我落脚的地方。”司幽道。“而且你们不是还想再生一个孩子吗?更需要将身体调理好。”
底层出身的男女,会走路起就要劳作,吃得食物也没油水,长大后身体多少透支。
男性还好,虽然也透支,但这么细水流长的透支,最大的影响也就是短命,以及慢慢失去生育能力。
女性就很要命了,身体透支,生下的幼崽瘦弱,易夭折,甚至连幼崽都生不下来,胎死腹中,而小产又会进一步损耗身体元气,寿命很难不打骨折。
司幽将布放进屋里,提着鸡去厨房宰杀,顺便冲外头的巷子喊道:“张二,做饭了,来帮忙。”
“来了来了。”
巷子里一名正在玩的垂髫男童赶紧与同伴道别,跑回家,期待的问:“姨母?今天吃什么?”
已将鸡宰杀放血的司幽示意死鸡。“吃鸡,来帮忙拔毛。”
男童撸起袖子帮忙处理鸡,带两人将鸡处理好,柿也从织机前起身来厨房烧菜。
春种已结束,并非农忙,张家的七亩地只偶尔需要除草施肥,一家之主的张大郎一个人便能干完,能让妻子留在家里纺织今年需要缴纳的布税,只是需要很晚才回来。
饭菜做好时已是日落,张大郎得月上柳梢头才能回来,柿给他留了点饭菜,便与两人开动。
翌日平旦,司幽自动清醒,起床准备去山上采药打猎,不出所料的发现张大郎与柿起得比自己更早。
一个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去给地里除草施肥,另一个在舂米为朝食准备材料。
在司幽洗完脸,拿上朴刀与筐准备出门时,柿赶紧往她手里塞了三块蒸饼。“这是朝食。”
司幽道了声谢,拿上蒸饼往外走,边走边吃。
蒸饼用的麦粉是只磨过一道的麦,还加了至少一成的麸糠,吃起来略费牙口,为了保护牙齿,司幽吃得很慢,半含半嚼,走到山下时才吃完。
燹朝私人可以拥有山林,但有一定的品级和数量限制,大部分山林还是官山。
当然,法律是法律,实际上就不一定了,反正内乱后,山林基本被地方豪族兼并,成为私产。
县令是个能人,县里一半的山林还是官有,虽然氓庶进山打猎需要缴税,但平时捡点柴草找点草药不需要。
吃完蒸饼,司幽背着筐,以长柄的朴刀做杖入山,见到草药便摘,见到猎物便猎,但今日没有之前的运气,只猎到一只兔子,草药采到不少,都是寻常药材。
兔子加餐,草药给周围有需要的百姓看病用,剩下的攒起来进城换钱,每次进城司幽都会在街上闲逛几圈。
生活就在司幽的慢慢攒钱与闲逛中流逝,时间的流逝中,司幽也对本地县令也越来越了解。
好一位符合虔家传统士大夫美德的县令,工作兢兢业业,对下压制地方豪族,对上应付节度使,不贪污——也可能是不需要,据司幽所知,这位县令出身寒门,寒门做为落魄贵族,再落魄也是贵族,就算不贪污也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平——平衡各方势力,发展民生,私德也挑不出问题,生活简朴,夫妻感情和睦,没有纳妾的爱好,不愧是一千两黄金。
*
深海,数以百计的鲸骨、鲲骨层叠而成的深海生物栖息区。
“咳咳....”
图南艰难的将一把海草塞进嘴里。
“身体还是太娇气了,只是在污水里呆了会就这样了。”
图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能感觉到很烫,海草没起到多少作用。
犹豫片刻,还是觉得命更重要,图南将自己的从鱼骨堆积而成的鱼类巢穴里钻出,前往最近的城镇。
“深海人口稀少,又没有任何光亮,无法辨识容貌,只能听声音,不是熟人,谁能认出我?”
陆地荒漠虽然土地贫瘠,难以发展农业与牧业,但荒漠之下可能存在丰富矿产。
陆地生物在沙漠绿洲建起城邑,开凿地下的矿产,甚至在地底营建城邑,据说焦饶国便有一部分城邑位于沙漠地底。
深海亦然。
除了最常见的鲸落,还有海底冷泉与热泉,以及板块交界的火山地带,鲛人会围绕这些地方在深海修建起小型城邑,以此为据点,开采深海的矿产。
图南在意识还清醒时来到一座围绕海底热泉修建,只有数千人口的小镇,游进小镇唯一的医馆。
“医工,我在污水里泡了会,身体不太舒服....”
坐在珊瑚上的鲛人医者讶异脱口:“图南?!”
图南的话语陡然卡住。
好耳熟的声音。
医者无语:“你忘了我是谁?你忘了我,我可一直记得你。”
图南笑道:“天弁,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那么爱你。”
“得了吧,脚踩六条船的爱,亏你拿得出手。”天弁无语的伸手给图南把脉。
“不论分成几份,狗头金的含金量都不因碎裂而下降。”
“你就别侮辱狗头金了,那可是自然界含金量最高的金矿石。”
图南闻言委屈道:“我是真心的,只是你们不肯信。”
天弁呵呵。
图南面不改色。“你怎么在这里?”
“医者服徭役可以不去种植、放牧、采矿,但需要服从安排,到穷乡僻壤给当地提供医疗,我在这服徭役,你怎么也在这?”
图南答:“旅游。”
天弁哦了声,问:“你在污水里泡了多久?”
“不足半个时辰。”
“什么污水?是生活污水还是矿物污水?”
“生活污水。”
“最近几个月是不是都没休息好?吃也吃不好?”
图南点头。“是,严重吗?”
“没有大问题,你就是最近几个月没吃好休息好,身体对疾病的抵抗力下降,才会生物污水里呆了一小会就病倒,我给你做几份药,你一日吃六餐,多吃,要不了多久就能好。”
图南放下心。“多少钱?”
“一共七十贝,你要不要留下来休息?医舍有给病人休息的地方。”
图南取出一枚玳瑁币。“不了,我还有事,下次见。”
天弁将二十枚储存着药物的海螺交给图南,并给图南找了三十贝。“早晚服一海螺的药,五天后复诊。”
图南哦了声,颇不舍的同天弁辞别。
五天后。
图南没回去复诊,学宫时也曾选修过二十年医学,去找医舍是为了药,不是为了医,复诊这种事自己就可以。
撬开海螺口的鱼胶,图南将螺壳内带着药渣的药汁吸尽。
药汁吸尽,螺壳放一边,盛药的螺壳可以重复使用,回头可以换钱。
图南靠着鲸骨准备睡觉。
药的效果不错,就是喝完后人会犯困。
半睡半醒间,隐约听到鱼群游弋划开海水的声波,从声波来判断,鱼群很大,至少一丈,且有数百....
这不是鱼群,是鲛人群。
图南倏然睁眼。
“她就在那边,那天我跟着她,看到她往这边来了,都小声点,我给她开的药有安眠成分,但她素来敏锐,需谨慎行事。”
天弁!
图南带着没吃完的药咬着牙钻进鲸骨与鲲骨深处。
片刻之后,天弁从鱼骨的凹处取出图南这段时间吃完的螺壳与吃剩下的腔棘鱼骨。
五郎嗅了嗅鱼骨,道:“鱼骨很新鲜,没超过半个时辰,追。”
层层叠叠的鲸骨与鲲骨堆出的深海栖息区庞大无比,只平面便不下十里方圆,何况海中的一切皆立体,但陆地生物需要靠视觉寻找道路,鱼类不然。
数百鲛人发出声波,通过声波的反馈来判断这一片海域。
若是在浅海或上层海域,用这一招寻人基本不可能。
浅海与上层海域往来的鱼类、船只、鲛人都太多,要从中寻找特定的事物,无异于鱼上天,但这里是深海。
深海水域干净不限于水质,也包括生物。
在这种生物,尤其是大型生物稀少的地方寻找特定的存在,太容易了。
尽管鱼骨栖息区道路曲折,不熟悉的人很容易与要找的鱼近在咫尺,却被鱼骨所阻,但这难不倒五郎。
凡是挡路的鱼骨,全拆了,硬生生在鲸落鱼骨的栖息区拆出一条直线道路,看得天弁不由对这个在自己上报后突然赶到深海小镇的鲛人贵族刮目相看。
这么想抓到图南,这家伙莫不是与自己一般都是图南前任?
三个时辰后,众人在一条鲲鱼的头骨空间里找到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的图南。
拖着病体跑了三个时辰,图南喘得不行,仍旧问出自己的疑惑:“五郎来得真快。”
五郎笑答:“我本来就准备往祖洲方向找你,离得近,感谢我身边这位医者的消息,我收到消息便赶来了。”
图南不解:“天弁,为何?”
天弁答:“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让你失去自由更能回报你当初脚踩六条船践踏我一颗真心。”
五郎笑道:“可见专一并非坏事,男女关系混乱是人的自由,但自由也可能招来现世报。”
图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