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长老得了消息快马赶上山来时,得音堂的地下已全是鲜血,他的人爬了这么一会儿竟也没死,还在地上扭曲抽动,嗓子里发出嘶哑可怖的求饶声,像一个鲜血淋漓的怪物。
堂下叶长老一脸凝重地垂手立着,不知在想什么。裘长老抱刀站在旁边,虽然她见惯了生死,此刻表情也不算轻松。
容长老看这情景心中着实一惊,但他到底见多识广,胆子素来又大,所以脸上还是端着笑容,进了得音堂先向纪煌音行礼告罪:“阁主息怒,今日欲部有急事一时走不开,属下这才派了个得力人手前来回话,他回得不好惹阁主生气,是我这个长老的不是,还望阁主恕罪,饶他一命。”
芄兰正沉着脸站在纪煌音身旁,听了容长老这不痛不痒的告罪,眼神霎时锋利如刀,直要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
然而纪煌音听过容长老这话后,眼里却似没他这人一般,只往生死两位长老那看去,问道:“叶长老、裘长老,你们在边上看了半天,觉得我这味毒药如何?”
叶长老回道:“阁主这毒药用得甚妙,看着凶险,实际并不伤人根本,只叫人痛不欲生。且属下方才留神观察,竟没发觉有半点用药的迹象,无色无味,无形无状,可称上品。”
裘长老也点头:“审讯,很好用。”
纪煌音微微一笑,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摆在身旁的几案上:“这药名叫断肠魂悲。”
一听这名字,别人尚且还好,唯独叶长老两眼放光:“相传此乃当年玄音祖师所制奇毒,因祖师早逝,这一味毒药的配方便就此已失传了,阁主是如何制出来的?”
“叶长老好记性,正是此毒。”纪煌音淡笑点头,却并没有解释自己怎么会知晓失传已久的毒方,只接着说道,“此毒中有一味穿肠草,毒性最烈,是以用量需十分精确。若是少一分,毒便成了药,可治咯血之症。若是多一分,毒便更毒,直入肺腑,顷刻暴毙。”
纪煌音说着从座上起身,负手缓步行到那名还在扭曲打滚的二把手身旁,一脸平静地俯下身去查看他的情况,片刻之后才直起身子笑道:“今日本座手下留情,用的是中间剂量,能令人七窍流血四肢裂痛,却不伤人气海根本,服下之后就是像他这样,还能慢慢扭上三天才断气。”
纪煌音语气轻松,容长老却已变了脸色。
地上的人还要这样剧痛流血扭上三天才能解脱……
纪煌音回到主座上坐下,仍旧看着叶裘两位长老,问道:“你二位分管生死两部,手下也有买卖营生,适才欲部的盈收情况你们也听到了,赚得并不算多。要是我将这药与毒交给你们,再拨经费贴补生死两部的经营,后续赚得的利润可能抵得过一个欲部?”
生死两部因收益比不上欲部,近年来也不受重视,平日总被欲部的人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所恶心,因此叶裘二位听到这话都眼神一亮。
有这样的药和毒,再有阁主的大力扶持,何愁做不成买卖?叶长老刚刚便在想可以怎样出售这种毒药,价格几何,裘长老更是连用在谁身上都定好了,于是二人果断答道:“绝对抵得过!”
“哦?”纪煌音听到回答笑意更深,她到了这时候才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容长老,“这样说来,欲部也可以不要了嘛。”
容长老脸色霎时变得青白,他这才领会过来大事不妙。因为玄音阁倚重欲部收入,他向来嚣张,若是不需要欲部……那也就是不需要他的命了!死也罢了,就怕生不如死。玄音阁折磨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眼下就有一个绝佳的例子,而玄音暗网无处不在,他即使想逃也逃不掉!
容长老慌忙跪下磕头:“阁主饶命!阁主饶命!”
“哼!”纪煌音瞬间神色冰冷,“你只仗着阁中依赖欲部收入就敢无法无天,连我都敢骗!真当本座没有手段收拾你吗!”
容长老冷汗直冒,浑身发颤:“属下再也不敢放肆了,求阁主饶过我这一回!”
纪煌音一挥掌,将桌上欲部呈来的账册统统摔到他跟前:“现在就把你部下那点烂账给我一五一十交待清楚,若有半点隐瞒虚报,你就在这里和他一起扭上三天!”
容长老赶紧拾起那本账册,抖着手翻开,一页一页老实交代。
这一天,容长老在炎炎夏日里冷汗湿了一后背,他再也不敢有半点糊弄搪塞,只把欲部的情况倒了个掉底,待他仔仔细细地把欲部情况交待完全后,得音堂外已是暮色四合。
纪煌音听得满意,也依言放过了他的人。
芄兰只上前给那气息奄奄的二把手喂了丸解药,半刻人便已恢复正常。
容长老虽未受到什么实际惩罚,但这大半日的罚跪加惊吓,已让他面无血色。
纪煌音终于准了容长老起身,不咸不淡地道:“欲部的账目既已交代清楚,此事就暂且揭过了。若再有下次……”她弯了弯嘴角。
“你心中有数!”
容长老刚被手下的人搀着从地上站起,老腰几乎都要断了,他抬眼瞥见纪煌音嘴角那抹冷笑,只觉如坠冰窟,赶紧低头应道:“阁主仁慈,属下今后再也不敢有任何欺瞒了!”
纪煌音见今日已将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也不欲再多威吓,便收了阵仗。她扫了一眼堂中的众人,起身凛然道:“今日议事完毕,之后该怎么做想必众位长老心中也都清楚。如今咱们玄音阁在江湖上日渐衰落,阁内又多有弊病,可谓内忧外患,本座深知你们几位都是有才有能之人,希望你们今后齐心协力与本座共同振兴我阁,只要你们用心,本座必不会亏待了你们!”
经了这一日的事,三位长老已对阁主的手段与能力有了新的认识,当下心悦诚服,齐声应是。纪煌音甚是满意,这才放了他们下山离去。
就这般忙碌了一春一夏,暗网和三部才算被祖师大人整顿出了一点样子。
祖师大人是个有错必罚、有恩必赏的性子,驭下之术早已熟稔于心,玄音阁中的众人经她一番收拾,也是上下归心,有了新的面貌。再者得了那十万两银子,加之后续运转得当,玄音阁的账目流水再也不是勉强支撑的情况,开始松缓了很多。
自己家里顾好了,外头就可以开始活络起来了。
败家徒孙坐上阁主之位的一年里,只顾着在阁中搅和,兼忙着自己那点私事,并不在意和外面的交际,她不仅没有开拓新的人脉,连许多从前的老主顾都丢了不少。玄音阁虽有百年声望,但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不重视对外的关系可怎么行?
祖师大人自然深谙此事的重要,她活了两辈子,与人结交应酬的本事是败家徒孙不能比的。
夏秋的几个月间,纪煌音多有参加江湖上各种集会活动,既结识了许多新的帮派盟主,又主动拜访一些老派门派组织,一来二去与往日的老主顾们重新攀上了交情。
除了处理阁中日常事务,祖师大人最注重的就是调理这具身体过往的亏空,再加紧修炼天心正法。
这几月虽事务繁杂,但纪煌音每日清晨都雷打不动地练功调息,她那败家徒孙练到天心正法第二层已是极难再进,于她而言却不过是再来一遭,除了勤奋,没有太大难度。
于是勤奋的祖师大人,在入秋时节终于顺利地突破了天心正法第三层。
“砰——!”
平静的湖面被一掌炸开,瞬间飞起三丈高的水花。
银白的水珠哗哗落下,一个梳着高髻的紫衫女子缓缓飞落到湖边小筑的平台上。
小筑廊下,守着的芄兰与一众侍女齐声庆贺:“恭喜阁主,天心正法又进一层!”
纪煌音转过身来,神色舒展:“都起来吧。”
她敛了衣袖坐下,喝过一口茶后朗然道:“这几月大家都辛苦了。过几日中秋,阁内上下有赏,安排休沐,让大家好好休息几日。”
芄兰应是,其他人也都喜不自胜。玄音阁上下在阁主的带领下忙了这小半年,各处都是气象一新,阁主自己也是功力再进,实在是难得的喜事。
芄兰对于阁主突破天心正法第三层一事感到非常开心,便想办个宴席为她庆祝。
从前纪煌音苦练十年不过到第二层而已,这几月却是进步神速,而且现在的阁主性情沉稳可靠,治理阁内的各种手段令她叹服不已,她真觉得应该好好庆贺一番。
纪煌音却拒绝了她的庆贺提议。
这才哪到哪,等你祖师我练至大成再摆酒庆贺不迟。
于是相较于喜笑颜开的众人,纪煌音显得极为淡然。
练功已毕,纪煌音屏退了众人,照例叫芄兰拿来各部呈上的册子查看,翻了一回,才发现今日除了些日常决议并无什么大事。
祖师大人不觉点头,感到一切正朝着她计划的那样渐渐步入正轨,心下稍稍宽慰,便开始站到房中的挂起堪舆图下,琢磨怎么把她一直惦记着的漕运业务再发展起来。
玄音阁从前在她的治下,可是握有南北漕运在手的,以此运输之业配合暗网行事,不知有多方便。然而后世那些败家的徒子徒孙竟将这些产业一一败了个干净,以至于现在的玄音阁连一条船都没剩下。
祖师大人在那堪舆图下痛心疾首,发誓要将漕运再建立起来,然而她一连研究了好多天,最后却无奈得出结论——没钱。
再立漕运要花很多钱。玄音阁方才恢复一些生气,她这个阁主手中不过稍稍宽裕了一些,实在没有余钱去做大动作。
祖师大人看看墙上的堪舆图,又看看桌上的账册本,不肯放弃心中的打算。
或许得等到年底算完总账,再看明年春天有没有足够的本钱?
纪煌音还自端坐在书房中,芄兰却坐不住了,她见自家阁主每日除了练功就是埋首于阁中事务,实在怕她累着了,于是提议她外出散散心:“阁主这几月实在忙碌,连中秋都不曾好好过,如今各处都有好转,加上阁主功力又有突破,也该休息放松几日。”
芄兰说罢,纪煌音却只是淡淡地唔了一声,还只管盯着桌上一堆东西。
她叹了口气,转瞬又想起什么,便小心地提议:“青云山庄那处的温泉极好,如今天气转凉,阁主要不就去那里?阁主的天心正法有所突破,也该去告祭一二才对。”
纪煌音正埋头看江南各处漕运路线,听到这个名字忽觉得耳熟:“青云山庄?”
芄兰见她有了点反应,继续努力道:“就是上次阁主送给东方公子的山庄啊。这里本是历代阁主为祭拜祖师才建成的山庄,幸好阁主要回来了……”
“等等,祭拜祖师?”纪煌音终于从书册里抬起头来。
芄兰忽然想起什么,忙垂首告罪:“属下失言。”
纪煌音一愣,不明白她这是告的哪门子罪,放了手中的书册道:“无妨,你直说便是。”
芄兰看她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又想起她这几月性情转变了不少,不似从前那样顽固不听劝,便直言道:“阁主,自您即位以来,还从未去青云山祭拜过玄音祖师。先阁主在时,虽不会上青云山,但也一定会在青云山庄遥祭,以表对祖师的敬意。从前每次提起此事,阁主就会生气,这次……这次阁主还是去祭奠一回吧。”
纪煌音听了这话,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觉得那山庄的名字耳熟。
原来是青云山。
浮光掠影之间,眼前恍惚是百年前的情景。
不知是哪一年的一个深秋清晨,羽朝终于覆灭,天下皆归大梁所有,曾经与她有关的旧人几乎都已死去了,身边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枝荷还在身边。就在这个清晨,她与枝荷骑了快马出城,迎着寒风一路奔到青云山。
青云山在都城之外,骑马半日可到。她曾在这山上的一座小道观里住了三年,在那位不愿收她为徒却愿传她天心正法、教她奇术诡计的白衣道人座下修习。三年后她习成下山,又过了几年终于费劲心思达成了她的目的,再回去时,看到的却是道观荒废、满山青黄,那位道长早已不知所踪。
那一天的清晨,她站在荒山寒风之中,只觉得天地茫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她对枝荷大笑:“我这辈子是葬不进羽朝皇陵的,我也不想葬在那里,父皇说了,羽朝没有我这样叛国逃亡杀父弑君的公主。以后我要是比你死得早,你便把我葬在这山上吧。”
岂知一语成谶,又过了两年她就死了,确实是死得比枝荷早。
纪煌音怔了许久,才开口向芄兰问道:“你是说,玄音祖师葬在青云山上?”
“是啊。”芄兰似乎对她的问话十分不解,“历代先阁主的牌位都在玄音阁中,唯有玄音祖师是葬在青云山的,阁主您忘了?”
纪煌音苦笑着摇头,却并非是在笑自己忘了。
原来枝荷真的依言将她葬在那山上了,看来有些话,真是不能乱说啊。
纪煌音转头看向窗外秋色,沉默了许久才再次出声,声音里却有些意义不明的叹息:“那便去吧,你着人去准备,过几日就出发。”
自己去祭拜自己,这事估计也能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