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的女子思索一阵后,又转身往别处走去了。
宋之阶摇摇头,看着兀自飘荡的柳枝叹了口气:“春风十里柔情,却是花自飘零水自流。”
东方问渊指尖一顿,缓缓放了茶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你又打什么哑谜。”
宋之阶的笑声里有些叹息之声:“唉,我只是忽然有些感慨,人许多时候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不知道这世上若有一人值得倾心,是何等幸事。”
宋之阶侧目望向河岸,眼中隔了岁月的深远,目光透过那些垂柳像是在找谁的影子:“渊儿,你还年轻,有些事要早些想明白,万不要像舅舅这般……”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
宋之阶一直没有成家,但是为什么没有成家,其中缘由连东方问渊也不甚清楚。
“咳。”宋之阶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玩笑般的表情,“好了,我也不跟你废话,省得你嫌我这老人家唠叨。”
他说着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袍:“这瘦西湖年年游,也没甚意思的,我还不如去城里再寻点好茶叶,弥补你作下的亏空。老何啊!前面码头靠岸。”
东方问渊见他要走,也没有兴致再游湖,宋之阶却道:“你先别急着回去,前几日我收了个湖水绿美人耸肩瓶,拿来插杏花最好。你绕道去前面杏林,折几枝好看的杏花给我带回去。”
宋之阶一边执了折扇往外走,一边絮絮地叮嘱他:“记得上林子里面细细挑些含苞待放的花枝,别急急忙忙摘几枝路边的就走,那些都是路人碰掉了的,我才不要。”
东方问渊并不答话,但宋之阶知道他听进去了。
宋之阶微微一笑,又转头对撑船的老何低声交待了几句才下了船,摇着扇子往岸上行去。
画船一篙点开,继续缓缓前行。舱内寂静,只有茶炉煮水的咕嘟声。
东方问渊抬手倒了一杯茶,在这片薄薄的水雾里想着宋之阶方才说过的话。
心意吗?
若是换了从前,谁要是将他与纪煌音联系在一起,东方问渊只会不屑地冷笑一声。可今天面对宋之阶的一番调侃,他却是费了一番力气才维持住一贯的冷静表情。
回想近日与纪煌音相处的种种,东方问渊皱起了眉头,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对这个人做了许多本不该做的事,上了许多不该上的心。
就如昨日的英杰会,他本不应该下场比武的,只是听了仇四娘对纪煌音说的一番话后,竟然没有保持住一贯的冷静,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想要让她看看。
看看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并非韩少磊那样的人,要在心仪之人面前争一个输赢表现。
他确实也没有赢,看到韩少磊功法不对,便巧妙地输给了对方。然而事后竟莫名在意起纪煌音的看法,听到她说知道自己是故意输掉比赛的时候,不知为何才有了些轻松。
……甚至,有些高兴。
在整个英杰会上,他更是不知几次地分神看向她。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目光已变得不受控制,越来越多地落在了纪煌音的身上?
东方问渊极力想追溯起源,却发现有太多的瞬间难以斩断。
他最初与纪煌音相识,是因为林妍静与韩少磊的关系。
那时的东方问渊几乎从不用正眼去看这个玄音阁主人,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记清,只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厌烦。
直到在青云山受她救治,与她结成交易,才渐渐发现纪煌音并非他从前以为那般,是个举止荒唐、行事恶劣的人。
相反的,纪煌音说话做事极有头脑,眼界见识更是绝非常人可比。
一开始东方问渊与她合作,既欣赏她的才智,又忌惮她的聪慧。他要做的事并不想透露给太多人知晓,而纪煌音这样的人,给她一星半点的痕迹,她就能把事态全貌猜个大概。所以哪怕交易之前就已言明了其中的许多麻烦,东方问渊在最初合作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治病,仍旧不愿意多与她有牵扯,哪怕看她为治心疾,累得几乎要倒在池中。
只是交易而已。
东方问渊从来都是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渐渐的、不自觉的,每次疗完心疾之后,他总会注意到她被雾气和汗水湿透的衣衫,薄薄地覆在肩头。注意到她明明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记得叮嘱他各类注意事项。
新春之时因大雪封路不得不与她同在青云山庄等待雪化,本以为那会是无奈又无聊的几天,谁知却过得轻松又惬意,甚至那日清晨听执言进来说,外面雪已化开可以回城时,他心中竟然划过一丝惋惜。
怎么雪会化得这样快?
察觉到自己想法的异常,东方问渊变得更加谨慎,他从来都很谨慎。
然而纪煌音比他还要谨慎地对待二人之间的关系,她明明可以对许多事情一探究竟,却极其聪明地从不多问,只在一定的范围内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哪怕偶尔有些试探,也是见势不对就往回收手,更是不知几次地说,要和他划清界限。
对此,他本来应该高兴,可他偏偏没有。
他明明该对纪煌音有所防备,保持距离,然而越是相处,却越忍不住要靠近她,越是忍不住要在意她。
在意到甚至不惜自露锋芒,为她解斟星楼之围。
在意到不由自主地在寒夜里绕道而行,守在玄音阁的山下等她回去。看她慢悠悠地自灯火中走来,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之感。
在意到数着日子等纪煌音出关,又怕打扰她休息,忍到下午才找了个看病的理由上山见她。得知元铮早就来拜访过,又送了礼物,竟然控制不住生气,带了情绪地问话,事后冷静了好久才找回惯有的理智。
在意到持着冥痕挡在她身前,在意到整个英杰会上都分神留意着她。
真是疯了。
东方问渊坐在船舱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甩开那些涌动的情绪,责怪自己不该为了纪煌音而如此失态。
东方问渊向来自持,习惯了站在冷意肆虐的山巅,冷眼看人来人往。于是近乎刻意一般地压抑着冰川下那些涌动的感情,好像一旦它们喷涌而出,就会把他带到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
东方问渊不愿意面对这样的情形,他未及弱冠之年便能一人应对魔教七大长老,面色分毫不改,那是因为他信赖自己手中的剑。可是面对这些莫名的感情,他只觉得莫名诱人,又莫名危险。
他不需要这样的情绪,他要做的还有很多,这些事不必多想,也不该多想。
东方问渊伸手揉了揉眉心,暗暗吸了一口气,而后问道:“何叔,还有多久到杏林?”
撑船的老何回道:“公子,就快了,前面岔过一条水道不远便是。”
东方问渊淡淡地应了一声,将船舱的竹帘放下。
画船又飘远了,只留下一道迤逦碧纹,空与流水诉痕。
纪煌音本是想趁着太阳好,租个画船游一游瘦西湖,没想到走了几个码头都寻不到空船。
今日游人众多,都是早早订下了画船,她这样临时起意要游湖的人,自然找不到船只。
纪煌音对扬州城并不熟悉,沿着河岸越走越偏僻,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要回头找人问一问时,却见前方行来一个灰蓝衣袍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身形修长,气质温文尔雅,一副文士打扮。他面庞细白,虽有些年纪,却仍旧难掩俊秀风姿,尤其那双眼睛,像是柔润画笔一笔勾勒而成,飞洒飘逸,灵动有情。
纪煌音见他迎面走来,总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长相,因此不自觉多看了他两眼。
谁知那中年男子极为敏锐,一下就察觉到纪煌音在看她,也不生气,反而停下脚步,温和地笑着问她:“见姑娘看着我若有所思,莫非是想要问路又不好开口?”
纪煌音没想到被他抓个正着,有些不好意思,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是我失礼,先生莫怪。我头次来此,对扬州各处的路况都不大熟,正想找人问问。”
那中年男子听她这么一说,当即热心地表示自己是本地人氏,没有不知道的事,让她有问题尽管问。
纪煌音便真心问道:“我本想租船游湖,可是一连走了几处都没有空船,先生可知哪处可以租到船只?”
中年男子沉吟一阵,道:“今日游湖之人甚多,确实难得遇到空船。这样吧,你穿过这条巷子,往隔壁水道过去,再沿岸前行一里便会看到一片杏花林,林下有个渡口,那处应该有画船可租。”
纪煌音顺着他手中折扇的方向看了看所指的小巷,思索了一番路程远近,有些犹豫。
中年男子看她不语,又道:“姑娘有所不知,今日怕是整个扬州城中,只有这处能有画船了。”
纪煌音问道:“这是为何?”
中年男子笑道:“这渡口原叫杏花姻缘渡,因为杏花开得极美,每到春日就有许多人去那里赏花坐船,从前许多男女在此结下姻缘,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不过自从石山将那一片买下之后,轻易不许别的船只过去打扰他的清净,那处渡口就少有人去了,画船也就少有人租赁。”
“哦?”纪煌音有些疑惑,“石山这样的人,会不让别的船只进他的地界吗?”
男子反问道:“姑娘认识石山?”
纪煌音摇头:“并不认识,只是对他的事略有耳闻。想来他应该是个富有大方的人吧,不像是会做这样的事。”
谁知那男子听了,竟哈哈大笑:“石山要是知道姑娘你这样评价他,一定非常高兴。”
纪煌音笑道:“我也不过是胡乱猜测而已。”
男子敲了敲折扇道:“姑娘快些过去吧,此时坐上画船,还可看看瘦西湖落日霞光。再说杏花开得正好,即便坐不上船,过去赏一赏杏花,也不算辜负春光啊。”
纪煌音觉得有理,当下不再犹豫,向他道谢之后,便沿着男子所指的道路向杏林前行。
灰蓝袍的男子看她一径走远了,一展折扇笑得意味深长:“还得是舅舅我出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