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煌音与芄兰一坐一站,并不说话,只是面色平静地看着晓兰。
晓兰立在桌前喘了几口气,勉强稳定了心神,方才又开口推辞道:“再说我生有怪病,这幅模样是绝对见不了人的,连扬州玉花间这样的小地方都容不下我,都城的达官贵人怎么可能对着这样一张脸倾吐心声,阁主还是另请高明吧。
纪煌音仍旧在桌前坐定,从容不迫地道:“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什么怪病,之所以变成这副模样都是你故意为之。”
纪煌音说到此处,指了指门外:“这外面院子的角落里,长着几株绿叶白点的杂草,我方才已经看过,那是一种含毒的西域天南星。此种草植在大梁十分罕见,有些人体质敏感,只要沾上它一星半点的汁液,就会浑身长满暗红痘疮。不过这些痘疮并不难治,就算放着不管,过上大半个月也能自己好了。想来你为了保持这幅模样,应该每月都往自己脸上抹上天南星的汁液吧?西域天南星的汁液一旦接触肌肤,便会好几天痛痒难忍,倒是难为你了。”
纪煌音说完,晓兰已是色变,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见她不说话,纪煌音盯着她的脸幽幽道:“若我没有看错,你原来的模样可称风华绝代。虽然你长年累月地往脸上涂抹这些带毒汁液,容貌会有一定程度的损伤,不过好在我阁中不缺医药圣手,只消治上个把月,你的脸只会比从前还要美丽。到时候再安排你在斟星楼出现,凭你的才情容貌,定然能够惊艳四座,名动都城。”
晓兰脸上的表情已经从震惊转为恐惧,最后变成一抹赴死的决然。
然而她才一动身,就被纪煌音出声止住:“我知道你品性高洁,宁愿死也不愿再落于风尘。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站在你身边的芄兰姑娘是我阁中的司音,武功仅在我之下而已,你找死的速度决计比不上她动手的速度。你这样聪明,自然明白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拿捏,生不如死。”
“你!”
晓兰咬牙,可她看着面前之人成竹在胸的笑容,憋了半晌只得无奈冷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是我命该如此。”
纪煌音笑得气定神闲:“何须出此灰心之言?你若是认命之人,五年前就会自绝于狱中,哪里会想尽办法保全自身活下去?”
她说罢拂了拂衣袖,啧了一声道:“本座向来喜欢丑话说在前头,不过你这样的反应,显得我很像个逼良为娼的坏人啊。”
晓兰冷冷地盯着她,仿佛在问:难道不是?
一直站在晓兰身旁的芄兰此时方才开口,语气虽冷,却是劝她:“晓兰姑娘莫要着急,先听阁主把话说完,斟星楼并非你想的那般污糟。”
晓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前的纪煌音,强自镇定下来,再次坐回位上,沉声道:“阁主请说。”
纪煌音幽幽一笑,放缓了语气:“我自来瞧不上那些皮肉勾当的生意,须知以色娱人,也讲究个三六九等,是以我阁的斟星楼只是个红袖添香谈论风雅的地方,绝对不做三流下处的买卖。而且楼中的姑娘若是日后想要离开,只要攒够了赎身的银子,我阁自会爽快地放人,甚至可以帮她们脱离贱籍。”
纪煌音说得简洁,却处处紧要,斟星楼的一切规矩,全然避开了晓兰的顾虑。
晓兰没想到斟星楼竟是这样一处地方,迟疑一瞬,又摇头道:“勾栏院的老鸨哪个不是见钱眼开,若是花娘收了客人一分,老鸨倒要刮她十分,斟星楼难道还能允许姑娘攒赎身钱?”
芄兰在一旁道:“斟星楼最主要的目的,是探听上层之间的消息,方便玄音阁暗网行事,并非一味着意于银钱收益。楼中姑娘不仅卖艺不卖身,而且每月都有例银发放,客人的赏银也只需按分成上交部分,其余皆归个人所有。阁主定这样的规矩,就是为了让楼中的人尽心完成最主要的任务。”
芄兰停了一停,看着晓兰迟疑的脸,再次肃然道:“斟星楼虽然对下优容,但进入楼中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不仅要色艺双绝、才情出众,还需要绝对遵守楼中的保密规矩,不可做出半点不利于玄音阁与斟星楼的行为,不然便是死路一条!”
晓兰毫不畏惧地回看芄兰:“若这些好处都是真的,守规矩又有何难。再说死何足惧?人活着,最怕的就是没有尊严、不得自在。”
“这你不必担心。”纪煌音见晓兰已有所动摇,起身朗然道,“你入的娼籍是最难脱的一等,除非特等恩赦,不然寻常手段难以从良。你若肯入我玄音阁,我可令你假死脱身,给你再造一个新的身份,从此你便再也必不受贱籍拘束。自然了,你若成了玄音阁的人,日后在斟星楼更加不必担心会被人欺辱,便是寻常行走江湖,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欺负于你。你要的尊严和自在,玄音阁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好好发挥你的长处,本座绝不会亏待于你。”
晓兰看着面前负手而立的纪煌音,心跳渐渐加快,她张了张嘴,又转而向芄兰问道:“斟星楼中的姑娘,都是玄音阁的人?”
芄兰摇了摇头:“不,她们都是寻常的花娘,迄今为止,阁主只钦定了你一人加入玄音阁。”
晓兰一怔:“为何?”
纪煌音展颜一笑,定定地看着她:“我玄音阁要的,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而你正是。”
万里挑一的人才……
晓兰张了张嘴,本想反驳,可此时却只觉得眼眶中一股热意上涌。
她过了多少低贱的日子,听过多少侮辱的话,这样的肯定,于她早已算是陌生。
常年穿着粗布衣裳、满脸脓疮的女子用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中的热意,最终抬起头来看向纪煌音,神色坚定:“好,我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说。”
“我放心不下柳叶,她这样的性子若是离开了我,在乌苑只能是等着被发卖,阁主能否为她谋一条生路?”
纪煌音爽快道:“此事不难,柳叶当初是被家里人卖到玉花间的,她要脱身比你容易。再过两日,会有一个柳叶的远房表亲到此处来为她赎身,将接她到外地的村子里安家。本座会额外叫人给她一笔银子,到时候她想自力更生还是嫁人成家都不成问题。至于更往后的路怎么走,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晓兰听完,放心地笑了,低着头喃喃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她虽然人傻嘴笨,但干活利落,人也勤快,在乡下生活不是问题。每晚听她说梦话,翻来倒去都是些小时候在村里摘桃捉鱼的事,这回她总算能美梦成真了。”
纪煌音听她低语,默默看了她片刻,方才开口:“好了,你既已答应,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纪煌音说罢,看了一眼芄兰。
芄兰会意,提起桌上的土陶罐倒了一碗水,自腰间暗袋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向碗中滴了一滴黑色药汁。
“这是假死药,服下之后,可令人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气息脉搏全无。”芄兰收了药瓶,简洁明了地向晓兰解释,“乌苑的人发现你死后,自会将你拖去乱葬岗掩埋。到时我会让暗网的人前去接应,将你偷偷送往都城。”
晓兰看着那滴黑色药汁散入水中,一言不发地端起碗,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纪煌音看她如此干脆,笑道:“你这会子倒是痛快,就不怕我们是在骗你,假死变成真死?”
“你不会这样做。”
晓兰一脸坦然。
“阁主这样的人,若是想骗我让我死,犯不着费那么多口舌。再说了,哪怕是真的死了,我也不后悔拼这一次。”
纪煌音点头:“好,有魄力,不愧是我玄音阁看中的人!”
晓兰又从怀中掏出一只玉色的素簪递给纪煌音:“这是我唯一挂念之物,为防遗失,烦请阁主命人先代我保管。”
纪煌音接过玉簪,道:“等你到了都城,自然会再见到它。今后该如何称呼你,晓兰?还是苏芷?”
眼前的女子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些名字,我都不要了。”
她说完,回头看了眼窗外的明月。
月若银船,那样的皎洁明亮,让她无端想起幼时的夏夜。
彼时年幼,正是无忧无虑的岁月,她躺在藤床上,靠在母亲的怀里,看着月亮无论如何都不肯睡去。这时母亲就会惺忪着睡眼轻轻地拍她的背,一下下唤着她的小字哄她:“怀幽、怀幽,睡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唯有明月不变。
她自瞬间的回忆中醒来,转过身子坐正,眼中眸光闪烁如繁星,郑重开口:“我姓若,名怀幽。从今往后,阁主便叫我若怀幽吧。”
昏暗烛光下,粗布衣裳的女子自木凳上起身,眉眼含笑,向着纪煌音盈盈下拜。
“玄音阁若怀幽,参见阁主。”
纪煌音颔首,笑意欣然:“若怀幽,欢迎加入玄音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