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之处的情形还是与前两日一样,几人各占一方。因为纪煌音回来得晚,其他人都已经睡了,只有东方问渊还守在火堆旁。
不过他今晚并没有闭眼调息,而是看着篝火,手中还抱着一条披风在烘烤。见纪煌音终于回来了,他把手中的披风往她眼前一递,向她说了这几日来唯一主动说的话。
“披上。”
原来东方问渊是在给她烘披风。
纪煌音愣愣地接过披上,被篝火烘过的披风温暖熨帖地包裹着她,把湖水的凉意都驱散了。
这个人,真是……
纪煌音略感无奈地笑了笑,到他身边坐下:“多谢。”
纪煌音靠着石块,东方问渊守着篝火,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夏夜的旷野清朗静谧,只有风声徐徐。
过了许久,久到东方问渊以为纪煌音已经睡着了,才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谁知纪煌音还没有睡,正靠在石头上睁眼看着天空,并且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向他灿然一笑。
东方问渊没想到被她抓个正着,只好佯装镇定地发问:“你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纪煌音笑着看他,“这几天晚上你都守着大家,不困吗?”
纪煌音其实知道的,这几日夜间东方问渊虽是闭眼调息,但一直提着精神留意四周动静,也是多亏他武功高体力好,这样奔波又不好好休息,白天也还能有精神赶路。
东方问渊转过头,向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清源教已经察觉我们的行踪,夜间不得不小心。”
纪煌音道:“是得小心,只是你若不放心,告诉大家轮流守夜不就好了?何必自己撑着。”
东方问渊默了一瞬,还是道:“赶路很累,还是让大家多休息的好。你睡吧,我在这里守着。”
纪煌音看着他的背影,身上披风的温暖似乎透过了肌肤,让心间也染上一丝暖意。
别人总以为他淡漠,甚至纪煌音一开始也觉得他像个冰山,然而相处久了,她才发现这个人从来不缺少温柔和体贴,只不过总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
比如在斟星楼里他会主动为她解围,甚至不惜冒锋出头得罪端王一派。
比如在英杰会上,他会为了不让林妍静私自离家出走,亲自带着她南下扬州,还会教导她不要任性得罪人。他会为了不让韩少磊气海亏虚,宁愿收手认输,结束比试。他甚至会留意到纪煌音不认识路,默默地带她返回花厅。
还比如在皇宫里,他即便心疾发作难受,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全部重量压在纪煌音身上,只怕她承不住。会为了让她安心,自己已经吐血了还要勉强说没事。
还比如在凌松斋里,会注意到纪煌音独自在房顶上伤怀,却什么也不追问,只是信任她,陪着她。
还有很多很多。
纪煌音自从那晚谈话后,想了很久觉得自己其实说得不对。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直白而热烈地表达心意,他的那些关怀和体贴才算是真实存在。相较于韩少磊那样的嘘寒问暖,直要把心都剖出来给心上人看的做法,东方问渊所做的一切是那么的隐秘低调,然而虽是寂静无言,却都是实际地为他人考虑,给予人真切的关怀。
这些冰川之下的温柔和心意,林妍静不懂,纪煌音却看到了。她今晚听了林妍静说不必管他时,突然就想,如果非要让东方问渊和林妍静凑在一起,东方问渊真的会开心吗?
她还是不知道东方问渊如何想,也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日反应如此大,但她明白了自己不该再操心他们两人的事。一切应该任凭东方问渊自己选择,只要他开心就好。
火焰飘摇,晃动的光影给前方之人的雪衣染上一层暖黄。
纪煌音忍不住伸手向前,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我不困,可以陪你一起守夜。你这样坐着多累啊,过来靠着石头吧。”
衣袖被轻轻拉扯着,连心弦也被拨动。
在跃动的心跳声里,东方问渊微落了睫羽,犹豫了半刻最终还是坐了过去,和她一起靠在石头上。
纪煌音浅笑着看了看他的侧脸,伸手指了指天空:“你看天上。”
西北干燥晴朗,夏夜的天空辽阔而澄澈,把一切都伸展得无限远。此时已是下旬,月亮已经不圆了,然而广袤的深蓝天幕上,那半轮月亮依旧皎洁明亮,洒下如玉清辉。
看着这样的天空和月亮,总是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好像胸中什么烦恼都能在这样的月色下消融。
纪煌音看着那月亮,赞叹道:“真美啊。”
东方问渊也忍不住微微点头。
纪煌音又轻声道:“不过虽然它很美,我却更喜欢上弦月。”
“为何?”
“因为上弦月还有时间渐渐变得圆满,然而圆满了之后就是月缺了,月缺到再也见不到月亮。”
前世她与母妃的最后一面,就是中秋之后,至此月亮由圆变缺。
纪煌音突然好奇:“东方,你的心疾和月亮有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月亮永远不会消失那该有多好?”
东方问渊轻轻地笑了一下,道:“那是不可能的。”
纪煌音听了他的回答,不满地嘟囔:“都说了只是想象,你连想也不想吗?”
东方问渊道:“月有阴晴圆缺,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也就无谓去想了。比起月亮的圆缺,我更喜欢月亮可以寄托思念。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过去和现在的人,即便已经隔了遥远的时间,可我们都仰望过同一轮明月。”
纪煌音听着他的话,看着那轮月亮,知道他肯定也曾凭月追思亡母,便不禁想到自己所思念的人。
她轻声叹息:“是啊,有些人即便隔了碧落黄泉,隔了时间洪流,再也见不上一面,可我们毕竟同照过这一轮明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东方问渊微微转头看向她的侧脸,明月之下,她的眼眸落了月色清辉,遥远得飘渺。他忍不住开口:“所以,还有明月可以同照,是一件幸事。”
纪煌音笑了起来,转头望进他清逸的眼中:“确实是一件幸事。”
两个人望着月亮又断断续续聊了许多,后来纪煌音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她靠着石头,迷迷糊糊间头往下滑,但实在太困又控制不住脑袋的滑动,最终靠上了一个柔软而温暖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像石头那样硬,靠起来很舒服,她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鼻尖便有淡淡的气息萦绕,清冽却又舒心,说不出来的好闻。她吸了吸鼻子,裹着披风更加靠近了这个地方,安心地陷入沉睡。
月光把人的心晒得很柔软,柔成一片月下的湖泊。
东方问渊看着纪煌音靠在自己的肩头,这几天心里那些折磨人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
其实那日自小镇客栈离开后,他一直在逼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他很清楚自己不该因为一个飞霞堡少主的示好就对纪煌音那么冷淡,那根本与她无关,然而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看到不知哪里来的少主对着纪煌音笑,对着她不停夸赞,还要邀请她一同游玩打猎,为她付账,做种种事情表达心意,他就觉得心里升起一团火,又有一股闷热酸涩在肺腑间灼烧,吹了一天的风沙也没好。
本来夜间纪煌音过来找他说话,这种心情缓和了不少,然而听到她说会被这些明显的心意打动,这团快要熄灭的火又突然腾高,于是后几日他就更加冷淡了。
他这样冷漠,一整天沉着脸色不与任何人交谈,其他人都畏于这样的神色,离他远远的。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自己。
然而纪煌音还是会来到他的身边,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还是选择在自己的身后安然睡去,只要他回头,她就在他的视线里。
东方问渊曾经为自己的心动苦恼过、逃避过,最后也无奈地意识到逃不掉。现在他却觉得,逃不掉就逃不掉,逃不掉也很好。即使会被她牵绊,会因为她开心或难过,有时甚至变得不像他自己,但是他愿意,因为这些都是因她的存在而起,一切就都有了意义。
他一点也不想逃了。
明月清辉中,东方问渊忽然想起纪煌音曾经半是玩笑半是嗔怪地问他,他那颗心到底是他的还是她的。
在这个所有人都已经入睡了的夜里,在没有人能听得见呢喃的月光下,东方问渊注视着肩上之人的睡颜,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