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江家会的人一直祭奠，时不时重新整修，云琼的墓地才得以保存到现在。但一年时光足以让孤坟被青草枯枝淹没，一点点消失在这无人记得的荒地里。

纪煌音默默站了许久，才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而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把云琼坟墓四周的荒草都割了个干净，又清理了枯枝落叶，捡了些石块砌在坟墓的四周，以防沙土被吹散。

纪煌音清理干净了坟墓四周，把那些酒水果品一一摆上，点燃香烛，蹲在墓前一张一张烧起纸钱来。火光与日光交映在纪煌音的脸上，看不清她嘴角带的是笑意还是哀伤。

“云琼啊云琼，当年你见我如见仇人一般，只恨不得我死，却不想百年之后，还是我来看望你。”

她用着玩笑一般的口吻，和那孤坟里再也听不见声音的骸骨说话，话音的尾声却遥远得悲凉。

“你说，当年我们为什么要在羽朝皇宫那个鬼地方争来斗去的？”

纪煌音的脸上有一些嘲讽的淡笑，不知是在嘲讽他人还是在嘲讽自己。

“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帝王恩宠这些说没就没的东西，我们要在一座牢笼里撕咬。可是你看，转眼间，这些东西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羽国早就灭了，谁都不在了，就连你喜欢的宋修远都死了不知多少年，可见那些恨啊、爱啊、不甘啊、伤心啊，都是不值得的。”她顿了一顿，嘴角勾起的笑落了下去，轻声叹息，“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年好好的，起码咱们在那深宫里边，彼此也能多一个玩伴，你说是不是？”

纪煌音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火光灭后，那些灰烬深落在坟头的石板下，烧尽了一百七十多年的岁月。

曾经她很恨云琼，恨王贵妃，恨羽皇，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羽朝都城破后，王贵妃和羽皇也确实都是死于她手，但云琼却并非是她所杀。

当年她随元宸攻到凉州城，为了劝说宋修远投降独自进了城内，却在城里遇见了不远千里而来的云琼。

宋修远被自己父亲设计，半骗半迫地和云琼成了亲，但他不爱云琼，从来不爱。

刚成婚时，宋修远对云琼还是以礼相待。他待人的脾气向来是极好，可是云琼又怎么会满足于相敬如宾？爱与不爱，高傲的公主太清楚其中的分别，她的不满日益增加，婚后的生活免不了吵闹，二人过得并不幸福。

一开始，宋修远尽量容忍着云琼的无理取闹，可是德昭公主的死讯传来后，他再也忍受不了和云琼做一对表面夫妻，他只想外调离开都城。

云琼爱了宋修远多年，当然是不肯放他走，但云琼自小心高气傲，绝不可能降低姿态去求他，便使出种种手段强硬地将他留下。宋修远偏偏是个外圆内方之人，云琼越是强硬，他越是反抗不肯屈服，二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为了气宋修远，云琼不仅经常用德昭公主之死刺激他，还养了许多面首，用各种方法羞辱于他。

有一次宋修远在公主府中，被下人撞见和一个婢女说话聊天，笑得很温柔，这婢女第二日就被打得不成人形。云琼还命人将这血淋淋的婢女吊在宋修远书房门前，放肆地笑他：“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因为这个贱人长得像云瑛所以才和她有说有笑，你现在就出来看看，她还有哪里像云瑛！”

宋修远因为此事，写了合离书与她恩断义绝，想尽了一切办法自请远调边关。他本为文官，只因羽朝后期已无太多人才可用，羽皇才同意了他的调任请求，倒是间接成全了他想要保家卫国的理想。

这些都是后来的玄音通过一直留在宫中的全福了解到的，而她再见到宋修远时，已经过去五年了。

五年过去，宋修远已在凉州另外娶妻生子，才有了后来的扬州宋氏一族。梁国攻来时，他本是准备与凉州城共同存亡，死守不降，是当时的玄音用了种种计策逼得他献城，逼得他归为布衣。

身为羽国臣子却献城投降，让梁国自此之后没了障碍，一路直取羽朝都城。梁国的人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然而后世史书又会对他如何书写？

所以她愧疚，所以她亏欠。

纪煌音仰头看那稀疏的枝叶，光点洒在她的脸上，像是许多年前羽朝深宫的夏日树影。

当年合离之后，云琼与宋修远已是长久不见，却在听闻梁国进攻凉州城而宋修远意欲死守时，不远千里从都城赶来。

云琼与宋修远分开后的几年，几乎是自暴自弃一般，整日与一群面首厮混在一起，过得非常荒淫无度，加之她喜好服食石散药剂，身体早就不济了，神智更是时常浑噩。云琼来到凉州城，见到玄音和宋修远，神智几近癫狂。而玄音还愈发残忍地用言语刺激她，把她刺激得彻底发了疯，四处疯跑嘶吼。

那时的玄音祖师大仇未报，冷酷无情，怎么可能会管云琼的死活？玄音知道云琼命不久矣，却也是任由她疯掉，离开凉州城之前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想最后还是宋修远管了云琼的身后事，一管就是一百多年。

宋修远是个讲情义的人，即便云琼如此待他，他仍旧念着一点夫妻的情分，为她尽一点丈夫的义务。

前世做的这一切，纪煌音从不后悔。但是如今站在云琼的墓前，她却只觉得一阵阵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