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的长安城只是微凉,西塞简直冷厉,有风就似铜锤铁鞭。
鲁二新替上斥候,寒风里跳着脚,对同值嘟囔:“两个人守三天,铁打的也扛不住!”
同值费了老大劲才撕开饼,递给他一半,道:“不看死了多少人,哪能跟先前似的一日一替?”
鲁二不说话,恶狠狠咬口饼才道:“你说,这回,咱会不会死在这里?”
“放屁!咱们可是萧将军的人。将军一登基,咱们就是王军,出人头地!”
“你个新入编的,上哪去见萧将军。”鲁二冷笑道,“跟着萧将军有前途混,跟着赵将军……鬼门关吧!”
同值变了神色,低声骂他:“你不要命了?!”
“我不要命了,我要什么命?老家丢了,老娘没了,我兄弟……我兄弟那么大个活人,还叫赵大将军砍啦!怎么,他敢做,别人就不能说?”
同值知他心中痛极,也不好多说。
鲁二眼睛一动不动,全然似个死物,咯咯笑道:“哪有什么奸细,赵荔城赵大将军,就是最大的奸细!”
同值心中大震,刚要捂他的嘴,往前一瞭,跳起来高叫道:“来人了!”
不远处,一轮落日西斜。它一张血脸里,忽地钻出一人一马的黑影。
那人还未至面前,一声马啸当即传来。他们忽闻城中呜呜,叫得耳朵极疼。
同值一手堵耳朵一手要拔剑,骂道:“娘的,吹什么妖风!”
鲁二却反手按住他,双目有了光芒,颤声道:“不是风声,是马叫。”
同伴满头雾水,“满城的马一块哭丧吗?”
鲁二没有理他,死死看着前方。他双肩倏地一抖,整个人突然起尸般跳起来,发疯般狂奔而去。
同值以为他受什么刺激,忙紧跟其后,心里骂道:个孙子,吃饭都没这么积极。
他肚子里还没骂够,便见鲁二猛地张臂一拦。那马前身直立,就要从他身上踏过去!
一道飓风劈面而过,马蹄竟如同雕塑,直接从半空停下!
整匹马如石化般静在空中。马上人并不惊急,甚至有些从容有余,轻抖了一下缰绳。马身往后一拧,旋转一圈,落下前蹄。
同值这才看清,出了落日影子,那匹马并非黑马,毛色是罕见的苍青。
来人竟是一身蓝衣,腰间一管红竹,正摘了斗笠笑问:“怎么,老子回来,高兴疯了?”
鲁二直着眼望着他,五尺高的汉子,突然跪在地上,抱马放声哭道:“梅统领,你可算回来了……你他娘可算回来了!我大哥死了,我大哥死了!”
***
梅道然喝了口酒,把酒囊递给鲁二,鲁二也不客气,接在手灌起来。
梅道然反手呼噜着他脑袋瓜子,对他小心翼翼摸马鬃的同值道:“我听着,你们对赵大将军不大满意。”
同值觑鲁二一眼,只敢道:“哪里,哪里。”
鲁二冷哼一声:“败军之将,咱们都瞧不起!”
梅道然一手打他后脑勺上,“老子就战无不胜了?明天萧将军打个败仗,你小子还跳起来给他一刀?”
同值拦了一下,搓着手道:“梅统领,你别骂他了。他……心里不好受。”
梅道然叹口气,捏着鲁二后颈,一下一下地。好一会,鲁二哑着嗓子说:“庸峡失守当夜,赵……大将军正开酒摆宴。说是军师书信新至,萧将军不日即到长安。将军登基在即,大家伙高兴,吃口酒,权当给道贺了。我大哥鲁三春,做着五百人的小都统,当夜清扫完战场回来,带着伤兵残部,请守城的弟兄们开门……”
他又喝一口酒,手打着哆嗦道:“大家伙酒喝到一半,突然就乱起来了。自己人杀自己人,那个惨哪!城门不知道怎么破了,齐军眨眼就来了,我们虽有警戒,到底不是十分防备……就这么丢了庸峡,退到雁线,赵大将军说有内奸,先拿了我大哥,说他外通齐贼,放敌入城,不分是非地砍了头。紧接着连他的副将都杀了,眼都不眨!”
梅道然拍着他的背,问:“你刚刚说,自己人杀自己人,什么意思?”
鲁二眼中闪过惊惧。血似重新溅在脸上。热的、腥的、臭的血。他结结巴巴道:“就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咱们西夔自己先打起来,头,胳臂,腿都撕下来了……”
梅道然缓声问:“你是怎么分辨他们是自己人?是称呼、穿戴,还是有你认识的声音和脸?”
鲁二道:“穿的,他们穿的牛皮甲子,和我们都一样。”
梅道然点点头,自己举酒喝一口,继续问道:“城门破开,你们半分动静不曾听到?”
鲁二正努力回想,他的同值道:“没有,统领。当时赵大将军领头向长安方向敬酒,底下在奏军乐,咱们什么都没听见。”
不是火药。梅道然默默在心里划去一项。火药动静大,远些还行,离得太近,军乐盖不住。
他又问道:“失庸峡之后,赵将军反应如何?”
“他……一开始要迂回敌后,夹道再攻,不知怎么叫齐军识破,险些丧命。后撤两仗,也都这么蹊跷。赵将军因此咬定军中有内奸,要查个水落石出。头一个就砍了我大哥!”鲁二涕泪俱下,“统领,你知道我大哥那个人,齐贼杀了我爹,糟蹋我娘,我们兄弟和齐狗不共戴天!就是把我们倒吊着放干血,千刀万剐上三千遍,老鲁只能咬死他,没有投敌的份!姓赵的不听辩白,直接砍了我大哥的头!”
梅道然拍着他后背,缓慢问道:“他是如何定夺你大哥是内奸的?”
鲁二道:“众人都说,外头没有攻城痕迹,齐军明显是放入关的。当夜入城的只有我大哥他们……”
说到此,他抹把脸道:“统领,我就实话说了,我大哥,我大哥他……我大哥是齐人种子啊!”
鲁二说不下去,掩面大哭起来。梅道然不说话,一下一下捋着他后脊梁。
过了一阵,鲁二嘶声道:“我爹本来没有当兵,是跑茶丝买卖的。他往东去的那年,齐贼来了……他去了两年,回来……我娘大着肚子……我阿婆当时还活着,她不敢寻死……我爹回来,她生下我大哥,想掐死他,但没狠下心;又想一头碰死,是我爹劝她说,他们还没自己的孩子……后来要了我,我爹才参了军……”
鲁二泪流满面,跪下拉住梅道然,哭道:“统领,天地良心!我大哥从来不把自己当作齐人。他吃的是西塞粮,领的是大梁饷,根也是西夔的根!他戍边五年,斩杀齐狗无数,因为我爹娘,对他们更是恨之入骨!统领,他冤枉啊,他冤枉啊!赵大将军不听陈情,又拿不出确凿证据,草草杀人,我不服!要说开门,哪个有他自己资敌来得便宜!将军手令一下,谁敢不从!”
梅道然冷喝一声:“岂能胡言!”
他那同值张了张嘴,还是道:“统领,您别怨他,这话……不是他说的。”
梅道然看过来。
同值咬咬牙道:“他一开始也敢怒不敢言,可赵大将军越来越暴躁,杀了鲁三春不够,第二日竟要斩首他自己的副将邓玄通和主簿孙越英……”
他喃喃着,似乎又回到当日光景。
军帐里,副将邓玄通立在堂下,昂首挺胸,大义凛然。他问:将军何故杀我?
赵荔城身戴甲胄,坐于帐中,冷笑说:竖子无耻,有脸来问?你他妈猪狗不如,外通齐国,我没掘你的祖坟,就是顾了昔日同袍情谊!
邓玄通哈哈笑道:将军昨日拿贼,今日拿贼,明日若再战再败,哪个是贼?
赵荔城冷冷道:不劳挂怀。
邓玄通眼睛一眯,突然说:将军,你杀老鲁,说他开城资敌。但城门钥匙可是捏在你手里!赵贼,镇西将军待你如臂如膀,军师监军视你如兄如弟!你叛国叛主,就不亏心!
听到此处,梅道然皱眉道:“他是指,是赵荔城通敌叛国?”
同值看一眼鲁二神色,略点一点头,“大将军是立审立斩,叫我们都去观刑。邓副将此语一出,我们都惊在当场。他高呼道:‘兄弟们,我们这些年仗打得怎么样,大家伙心里有数。要不是主帅失误,哪会屡战屡败,失庸峡退雁线,把家乡拱手送给齐贼糟蹋!兄弟们,你们睁开眼!你们睁开眼!’大将军怒火冲天,只叫推下去。他受死前仍在大笑,说:‘老孙,你多多保重。咱们哥俩泉底下见!’大将军闻此怒不可遏,竟推开人,亲手砍了他的头。”
梅道然问:“军中主簿孙越英,也死了?”
鲁二这时道:“不曾。通敌之论一出,大将军多少顾着人言,把他下了狱严加审讯,活活打断了一条腿!但至今没有问出什么。”
梅道然听到这立起身,掸了掸袍子,风尘反扑上眉头。
他跃上马背,从腰间拔出一管朱红竹笛,将酒囊从鲁二手中挑回来,道:“牢房带路。”
***
梅道然在牢门口被拦下。
狱卒道:“想进牢房,要么是大将军亲来,要么有大将军手令。没有,就到将军跟前说道说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梅道然打量他,“新来的?”
狱卒一脸不吃这套,“你管我新来旧来,老实交待!”
梅道然解下腰刀给他看,“这里梅道然,奉镇西萧将军之名,审查西塞军务。”
“小子,你诓爷爷?梅统领远在京都,千里迢迢再跑回这穷山僻壤来?再说,统领手中可是天下第二的玉龙宝刀,一把破铜烂铁就敢招摇撞骗,真当爷爷是吓大的?”
梅道然看看那把破铜烂铁,不由叹道:“要镶金戴玉,还能糊弄糊弄。”
闻他此言,狱卒上来拧他臂膀,口中喝道:“果然是骗开牢门的贼子!”
梅道然闻言一笑,刀往案上一拍,双手身后一背,上身一矮,两腿一剪一扫。这一串动作顷刻完成,两人两眼一花便倒在地上。
他从墙上摘了串钥匙,将刀抛给其中一个,笑道:“东边梅子熟了,叫姓赵的提酒等我。”
***
孙越英比梅道然想象中要再长些年纪。
他当年离开西塞时,压根不记得哪个主簿姓甚名谁。牢房开一口小窗,阳光阴惨,打在孙越英肿胀青紫的手指上。他看着梅道然,费力笑了笑,两条长须一吹,似断了的风筝线。
孙越英笑道:“是天使到了?”
梅道然想,这就是为什么这个能做主簿,那俩只能守门子。眼力。口中却道:“将军尚未登基,在下不敢称天使。主簿有话,但与我说。”
孙越英立起来,左腿微跛,哑声问:“战况……而今战况如何?”
“萧将军临近登基,齐使来贺,暂时息战。齐占庸峡,我军驻扎雁线,随时可以再打一场。”
闻他此言,孙越英呆愣片刻,木然问道:“我如说我军之败,败在内鬼。天使信吗?”
梅道然盯着他眼睛,道:“不论我信与否,主簿所言,我俱会一字不漏转告将军。”
孙越英手戴枷锁,双目凝视他半晌,似雨注泥淖,顷刻便泪水浑浊,扑倒在地道:“赵贼卖国已久,恬为梁人!残害将士,罪大恶极!望陛下早锄奸凶,收我边关,以慰我一万将士在天之灵!”
梅道然蹲在他面前,伸手要扶,但没有做声。
身后投下光来,是狱门再次打开。同时一片人形阴影落在他背上。
梅道然回头,见赵荔城一手持刀,一手提酒,神色没有异样,用久别重逢的口吻道:“你他妈面子大,我亲自来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