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子落了下来。
萧恒从榻边住脚,顿一顿后问:“能上床吗?”
秦灼合眼靠在枕上假寐,没好气道:“不上滚蛋。”
萧恒顿一顿,在床边坐下脱靴,小心靠在他身边揽住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这些日睡得好吗?”
“不好。”秦灼垂着脸,反复掰着他的手指,“陛下不来侍寝,孤枕难眠。”
他抬头笑道:“陛下,真不想听听你闺女吗?”
萧恒一下子变了神色,更加茫然无措起来。秦灼笑起来,起身靠在枕上,将他脑袋揽到腹部。萧恒呼吸都紧了,听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一颗心却变成一块湿沙滩,像有小孩踩在其上,软软塌下一块,留下一枚小小脚印。
他的孩子。他和秦灼的孩子。
他们的骨肉精血。
这时秦灼轻轻叫他:“它阿爹。”
萧恒不防他这样叫,猛地抬头,有些愣神。
秦灼捋他的鬓角,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
萧恒笑一声,眼眶有些发红,“还好,没有绝你的后。”
秦灼心里一酸,软声道:“六郎,你为了它,为了我,别折腾了,成吗?废皇帝制哪有那么容易,一家子好好的,成吗?”
萧恒默了一会,道:“少卿,我的意思是,孩子,算在你那里。是你吃苦受罪,本来就该算在你那里。”
秦灼叫他:“重光。”
萧恒握紧他的手,轻声道:“咱们不为这个吵了,好不好?我会好好惜我这条命,你为了自己,也别拿身子置气。咱们一家子,都好好的。”
秦灼一个指节一个指节捏他的手指,说:“我说了可不算,它说了算。早前听话,这次回去路上没少折腾。知道我要娶老婆,给你出气。”
萧恒坐得靠下,仰脸看秦灼,“三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
萧恒道:“三个多月,也有橙子那么大了。”
秦灼不由讶然:“这么小啊。”
萧恒脸贴在他腹上,喃喃道:“是啊,这么小。”
秦灼抚着他鬓角,声音柔和:“陛下,给你的小橙子取个名字吧。”
出乎所料,萧恒没有思索,抬头笑道:“我早就想好了。”
***
数日之前,李寒参拜入宫,议的不是别的,正是太子名讳。
他这锲而不舍的精神连萧恒都不可思议,闻言苦笑:“渡白,他已经成家立业,我们两个不会再有瓜葛了。”
李寒道:“大君为什么和段映蓝联姻,想必陛下心中有所猜测。既然两处无情,未必不会各觅有情。再者,就算二位真的一刀两断,孩子可不能。自然,陛下应当定不了学名,但乳名多少能来一个。”
萧恒道:“他不想要。”
李寒却打定主意般,义正言辞道:“便算追谥,也要名号。”
萧恒沉声道:“李渡白!”
李寒向后退两步,准备稽首而拜,却不料被萧恒拉住,便躬身立在他面前,“为臣不谤君,当父母不谤子女。臣死罪,但请陛下细想,大君如有弃意,何必拖延至今?”
萧恒叹口气:“你还是怕梁秦关系松动,想拿孩子拴一拴吧。”
李寒眨眨眼,“臣的确喜欢小孩子。”
李渡白喜欢小孩,太阳打西边出来。见他不说话,李寒继续加码:“待殿下出生,臣向陛下求一道恩旨。”
“臣斗胆,请为殿下开蒙。”
如果非说李寒监军的成绩是瞎猫死耗子误打误撞,他文章政事的才能就是老天爷赏饭,直赏到不端皇帝饭碗。
如今这位不收学生的大才,自告奋勇为太子开蒙。
李寒继续劝道:“陛下,又不是让您今天就册立东宫,只取个名,早取晚不取。就算小殿下真的无缘面世,但陛下,真的能当它没有存在过吗?”
萧恒半晌不语,提笔写了一个字。
李寒探头去看,引经据典地掰扯:“玠者,大圭也。天子之镇圭,诸侯之命圭,皆为国之重器,掌上珍重。”
萧恒为天子,秦灼为诸侯,二人祭天所持,便是白玉玠圭。
萧恒摇头,哑声道:“我只希望……它能知道自己的身世。能知道,还有我。”
***
此夜之后,两人重新恢复同吃同住的习惯。萧恒日暮赶来,拂晓离去,来来回回跟偷情的似的。和段映蓝联姻在即,秦灼也即将启程南下,一个休沐日,两人重去白龙山。
白龙山山势险峻,山后却平野辽阔,草能没膝,无际的灰金色里,一条溪流横腰系着,银亮闪烁,宛如绸带。一块琉璃似的碧空下,人物便如泥土捏就,天地间找不到行踪。
秦灼懒得乘车,便由萧恒替他把缰徐行。一黑一白两马紧挨着,云追吃着花,元袍便去咬它的嘴。秦灼用鞭柄打它一下,被咬的反倒不乐意,蹭着黑马颈项低鸣一声。
“比人都腻歪。”秦灼哈哈一笑,由得它俩耳鬓厮磨去了。
秦灼只贴身带了把匕首,萧恒除刀之外还带了弓。不是雕弓,寻常营将的木弓一把,灰不溜秋毫不起眼。另在马腹处挂了箭囊,囊里却只有一支羽箭。
只是至今弓箭也没派上用场,秦灼也没有问。
萧恒本给他握着缰,过一会,手便盖在他腹上。秦灼心里突地一跳,难免有些浮躁。
原本二人行事,他对腰腹处的触碰就尤为敏感。如今和好,心思也旖旎起来,便屏着气叫了一声:“六郎。”
萧恒转头,见秦灼那眼睛望他,沉声说:“你别胡闹。”
秦灼和他靠得近,拉着他手从腹上往下,笑吟吟道:“你把这小东西弄出来,现在又怪我胡闹?”
白马黑马交颈缓行,秦灼靴子从花草上踢了一下,扬得它们分避一瞬,俱不满地叫起来。
他仰着脸笑道:“陛下,跟了你,我活得倒不如这两个吃素的。你这样,我找别人去。”
下一刻,萧恒骤然手掌一拢。
秦灼抓紧马鞍,双脚从镫上松脱,上身全靠腰来撑,卸了力般往后仰。
萧恒一言不发,一手替他握紧缰绳,一手在他袍下拨开衣带,如此毫无阻隔。
他手上有茧,又干又糙,磨中了地方,一会就潮了。秦灼嗯了一声,汗黏了一身。
元袍并不老实,开始啃白马的耳朵。萧恒也转脸过来,顺着耳廓往下咬。
他笑着问:“还找别人吗?”
秦灼断断续续道:“找……怎么不找?”
萧恒应一声,问:“找谁?”
秦灼抱着他脖颈,被冲得往他怀里倒,低低喊着:“……你呀。”
萧恒倒吸口气。
马背波浪般一颠一簸,萧恒一碾再碾,在白日照耀和秦灼细密的喘.息里,他抬指一阻,从耳边说:“不要忍着。”
秦灼整个人要栽过去,被他用肩膀牢牢挡住,神色分不清是快乐还是痛苦,腔调模糊道:“你松手。”
萧恒亲了亲他眼皮,说:“好。”
天幕下,他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
元袍和云追争吃一丛花,飞了一蓬紫色花尘。
他松脱一次,萧恒却没有。他叫萧恒在马背上抱了一会,便直身坐好,手也如法炮制,却被萧恒扣在腰上。
萧恒像隐忍着什么,哑声警告:“我忍不住。”
秦灼摸摸他的脸,吻在嘴唇上,用他的话说:“那就不要忍着。”
萧恒舌.头猛地搅进来。
自从有了这孩子,二人就没再亲热。秦灼叫他弄得心痒,好容易散下去的情.潮又涨了一身。四下无人,他也不爱忍,亲着亲着就磨蹭着叫了几声,意.乱之时,萧恒已将他领口纽子解开,抬手一兜给他脱下。
袍子上掀时天红了一阵,像突然刮了片火烧云。
萧恒跳下马背,将他那件红袍在草地上铺成喜床,紧接着,打横将他抱下马来。
秦灼被放倒时萧恒俯身上来,腿.跨在他身侧,目光又冷又热,却对他道:“一难受,就告诉我。”
秦灼亲了下他下颌,说:“知道了陛下,下把式吧。”
他们浅浅吻了一会,萧恒便沉着鼻息道:“帮我解开。”
他那条玉带冷得一块冰疙瘩般,秦灼给他抽开后,有什么重重打在手背上。他身体一绷,便听萧恒在耳边道:“不去里头,你别怕。”
秦灼搂紧了他。
秋风起来,草叶簌簌作响,翻来滚去,倒像洞房。
不远处,两马同食一丛蒲公英,溪影里,云追吃叶,元袍吃花。
一片压矮的草丛里,萧恒先赤膊翻坐起来,给秦灼一粒一粒地系纽子。他颈侧刻着几个牙印,像被人食肉寝皮般咬了许久。天光投上红罗,影在他伤疤交错的后背上,汗津津的,倒像冲淡的血。
秦灼仍躺在那泊血里,懒洋洋地不动弹。等萧恒穿好衣裳重新从身边倒下,他才开口:“今天怎么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萧恒抱住他,笑得也轻快:“想你了。”
秦灼这才把眼掀了一条缝,“陛下别储了嫔妃在宫里,油嘴滑舌了这么多。”
“少卿。”萧恒认真叫他。他把脸转过来,叫二人眼中只有彼此。
他听萧恒说:“我很快活。”
萧恒不会说情话,他只会做。他把人放心里,是有实实在在的重量。
秦灼翻了个身压在他身上。萧恒手掌给他垫着小腹,由他摸着颧骨道:“我不要和你断的。”
萧恒抱着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秦灼却咬了他嘴唇一口,问道:“你以为我要和你断,为什么都不挽留?”
萧恒愣了一愣。
为什么不挽留?因为留也没用。
“萧重光,你不是第一次了。”秦灼恶声恶气地问,“你实话说,是不是一直觉得,我能头也不回地抛下你?”
萧恒却答非所问般:“只要肯回来。”
这竟是萧恒对他的最大盼望。走没关系,肯定要走的。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秦灼看了他一会,垂首抵住他额头。萧恒叫他捧住脸颊,这么依靠一会,掐指哨了一声。
不远处白马啐掉花枝,放蹄奔来。黑马见状也紧随其后,怨怪似鸣了一声。
“段氏当场射雁,箭法精妙,却不好。”萧恒抬起头,天上已斜了一行人字。他眯起眼,对着日头,却似计量射日的箭程。
“聘雁得要活的。”
秦灼和他并肩倚坐着,也仰头去看,喟叹道:“雁要南去,我也要走了。”
萧恒再度吻住他,只动用了嘴唇。当白马从身边停下时,又捏着下巴分开。
他说:“不怕。”
“只要肯回来。”
……
这是秦灼所见的最美的秋景。
蓝天,红山,黑雁,金野。
白马飞驰,花浪草浪里,飘作云彩一抹。
一声雁唳。
马背上,萧恒落下了弓。
***
九月十日,使者返国,诸侯启程。
梅道然在这日赶回长安。
他一进甘露殿,就察觉萧恒精气神不佳。脸颊略微府中,眼下也是乌青。萧恒很少流露出这样明显的疲惫之色,但见梅道然来,还是快步迎上去,问:“路上怎么样?”
梅道然笑道:“一切都好。哎,你往后站站,给你磕个头。”
萧恒笑道:“少跟我来这出。中午留下,渡白叫着要吃羊肉锅子。”
“你家那口子不是不吃羊肉吗。”梅道然左右瞧瞧,问,“大公呢?”
他刚问出口,就看到坐在后面的李寒边嗑瓜子边冲他摇头。
萧恒道:“回去成亲了。”
梅道然不可思议,“成亲?”
怎么他才走了几个月,回来就天翻地覆了?
见他愣神,萧恒便拉他过来,说:“先讲正事。西夔营兵败一事,你有什么发现吗?”
梅道然找了把胡床,撩袍坐下,说:“依臣所见,的确出了内奸。但是两方互相指认,臣不敢草草定夺。”
“内奸?”
“是。臣想先请教军师。”梅道然说着就忘了称呼,“军师可曾修书一封,告知赵荔城咱们陛下登基之事?”
李寒搁箸,缓慢摇头。
未定之事,轻言好落人口实。未登基而托信西塞,这不是李寒的作风。
“这就是了。赵荔城同我说,他收到军师的信,心中高兴,当夜摆酒犒军。军师的字,他如何也不该认错。”
李寒问:“信呢?”
梅道然把手一摊。
没有证据。
李寒脸沉下来,手摸上嘴唇。萧恒把他手拍下来,对梅道然道:“你接着说。”
梅道然继续说:“正是犒军之时,军中起了内讧自相残杀,齐军也有如神兵天降,突然入城。城门没有攻打痕迹,明显是从里面打开的。而当夜叫开城门的只有小统领鲁三春。”
李寒冷声问道:“赵荔城仅以此断定鲁三春即是内奸?”
梅道然摇头,“鲁三春跟随荔城多年,他自然不信。只是军中流言四起,认为鲁三春通敌叛国。等退守雁线,齐军将至,众军竟然哗变,说不斩奸细绝不出战。赵荔城别无他法,只能先杀之以平军心。”
他又叹口气:“鲁三春身上,有半边齐人的血。”
萧恒皱眉问道:“只因为这个?”
“荔城第二日退守,得知屠城的并非齐兵,而是西夔营将士。还高喊鲁三春名号,正是铁板钉钉。全城罹难,只有其弟鲁二活了下来。”
萧恒剥瓜子仁,只剥,也不吃。他不爱这些零嘴,但剥给人吃却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他思索片刻,突然问:“蓝衣,如果你是鲁三春,放齐军攻破庸峡后再行屠城。这时候,你会叫兄弟回城吗?”
梅道然重重摇头。
“正是,如此只会多生枝节,落人口实。”李寒正襟危坐,手上偷偷顺他个瓜子仁,“试问,哪个内奸屠城会高喊自己名号,这有什么用处?只有坐实自己是叛徒的用处。万一有漏网,他不想活了吗?”
确实如此。
萧恒沉声道:“作为一个内奸,一个盗窃军政要务、使我军大败、杀戮百姓不可计数的内奸,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他的任务已经结束,可以功成身退,他会伪作死亡,金蝉脱壳;要么,他还有更庞大的计划,那他会潜伏军中,用一干二净的身份静待时机。而鲁三春在做什么?”
“他在把自己竖成靶子,引西塞军民食肉寝皮。这绝不是一个谋夺庸峡的内奸会做的事。”
李寒点头,“鲁三春只是个替罪羊。”
梅道然从怀中取出一封文书。萧恒拆开,却是皱巴巴一页薄笺,其上仓皇飘着三字:赵杀我。
“这就是另一疑,”梅道然喝口酒,“鲁三春死后,荔城斩杀副将邓玄通,又将主簿孙越英下狱,认定二人叛国。但二人反言辞凿凿,断定是荔城通敌。”
李寒问:“各执一词?”
“我不敢偏信,而荔城莽撞杀人,的确有失军心。第二日我欲引孙越英回京,却见他已吊死家中,而且他的双脚够不到凳子。”梅道然沉吟片刻,“……荔城的精神头的确不对劲,我就自做处置,停了他的印信。”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
荔城其人,性直且烈,刚肠嫉恶,不肯见冤。这是李寒任西夔营监军时对赵荔城的评价。
能让赵荔城冤杀以平乱,哗变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赵荔城是西塞人,在西夔营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是什么样的哗变,连他都镇不住?
李寒边撕嘴皮边道:“西夔营是臣和陛下从头整顿,一兵一卒地练出来的。对外铜墙铁壁难以撼动,要溃败至此,的确非内奸不能为。”
萧恒问:“渡白以为如何?”
李寒道:“以臣之见,请陛下立即下旨,停赵荔城主帅之职。另派人接管西塞边防。”
萧恒明白他的意思。
就算他们相信赵荔城,但失职就是失职,不得不加以惩处。且赵荔城身在局中,反而当局者迷,以他的性格,不一定还能干出什么事。
李寒捻着一枚瓜子,始终没有递到嘴里。他缓声说:“臣有一种直觉,停职赵荔城是背后之人所乐见的。我们不防顺水推舟。所以,接管西塞之人,必须在军中有足够的威望,而且在应对急变时,有足够的理智。只有如此,才不会让我们的一步险棋变成自掘坟墓。”
萧恒会意:“现在农闲,仲纪的枪只怕都要生锈。”
李寒笑道:“正是,潮州营是陛下第一支亲军。也只有出身武将世家的许仲纪,能把荔城压一头。”
萧恒站起来,李寒便道:“一道旨意的事,陛下这么着急?”
萧恒笑道:“我不端锅子,你吃什么?把瓜子皮拾掇干净,茶也少吃些,你叫着要吃的羊肉。”
萧恒到底做了皇帝,万事更不必事必躬亲。李寒奇道:“秋内官呢?哎呀,这种事情,怎好劳动陛下。”
嘴上说着,自己是一动没动。
萧恒将暖锅端来,只道:“他去帮我送一样东西。”
***
二十一日,秦灼、段映蓝抵达青衣江,结青庐、筑婚府、布喜柬,邀诸侯来赴。
秦灼一下马车,芦花便吹了满眼。
他在清晨抵达江边,眼前正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芦花扑在裘上,秦灼从黑狐狸大氅下探出只手,将那洁白捻在掌心。
他一住脚,阿双也从车中下来,捧了药给他喝,边道:“大王的喜袍已经改好,带钩妾也整理了,一会用了朝食,不如去试试。”
秦灼将空碗递给她,点了点头。
这孩子已足四月,月中便略有显身。还是有日早起,阿双服侍他穿衣,正系腰间玉带,发觉后道:“大王衣裳紧了,妾替大王松一松吧。”
秦灼当时略一怔愣,再吩咐时声音已如旧。
阿双刚要退下,忽听他叹道:“现在倒真像个不男不女的了。”
还不待阿双反应,他已挥手让她退下。
他虽要保这孩子,到底觉得难堪,当日郑永尚来请脉,他便旁敲侧击:“过几日成婚,我如今这样,到底不便宜。闻古有生绢束腹,想问问阿翁,可不可行?”
郑永尚略一沉吟:“大王大喜之日,有没有圆房打算?”
秦灼迅速道:“没有。”
郑永尚松口气:“那便好。这段宗主太过泼辣,加之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多少都能察觉。”
秦灼咳了几下,轻声道:“我省得。”
郑永尚端药给他,叹了一声:“既如此,臣劝大王莫行此险事。束腹一节,尤为不可。”
秦灼正搅着药,郑永尚便闻“叮”地一声,见秦灼骨节发白的手一停,只得苦口婆心道:
“大王已有两次见红,第二次……小殿下更是捡回的命。如今车马颠簸,也没有保养得宜,胎像并不稳妥。臣只能说,束腹两个时辰,大罗神仙也救不得。臣还要劝大王,去腰缚,少思虑,车马慢行。”
秦灼自从比猎之后便一直烧艾,郑永尚为求万全,又取艾灸。中脘穴位于脐上,灸此便要宽解上衣。行立时倒不明显,躺下便能看清腹部微微隆起个尖。
秦灼起初态度别扭,不问绝不开口,冷淡得倒像最初时候。还是郑永尚一日收了小艾柱,见他闭目,忍不住叹道:“大王既要保,何必如此嫌它?如今不过四月,往后月份见长,难道不过日子了?”
闻他此言,秦灼睁开眼,收拢衣襟道:“我并不是……”
郑永尚忽然问:“大王可还记得,甘夫人喜食荔枝?”
听他言及阿娘,秦灼便颔首,“我记得阿娘养着指甲,用剪子又慢,常支使阿耶去剥。阿娘陪我玩,阿耶得剥满满一盏。”
郑永尚道:“夫人年纪小,怀大王时不过十七岁。当时也不知道,还跟文公去郊外跑马。下马时跌了一跤,这才诊了出来。南秦热得早,四月就要穿夏衣。夫人贪凉,一开始也不当回事,文公管得她严,她便趁文公夏祭,吃了一盏冰镇荔枝膏。”
他看一眼秦灼,“跟大王前些日馋冰差不多。”
秦灼心虚,也无从争辩,听他继续道:“结果夫人当夜腹痛见红,吓得大哭。大王的确差点滑掉,臣连落胞衣的汤药都熬好了。夫人却割破手指,供灯于光明神像前,祝祷说:'如果你不怨恨我,请不要断了我们母子缘分。我也是第一次做阿娘,有些事,我的确不知道。但我和你阿耶,对你的到来,我们是诚心盼望。’”
“结果如何,大王也知道了。天明后,夫人胎像竟已转稳。大王出生后,夫人长久不食荔枝。”
话至此处,郑永尚长叹一声:“小孩子最有灵性。大王是它的阿耶,您若如此嫌它,它觉着了,要伤心。臣实话讲,大王上次已伤了根本,能保下,是小殿下舍不得您。它若决意要去,臣就是扁鹊再世,也留不住了。”
秦灼一时沉默,半晌,轻轻笑道:“我早前虽那样说,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它是孽障。”
他抬起头。马车挂着竹帘,将帘外万丈阳光织成金弦,细密地割了一脸。
“它是光明神给我的恩赐。”
当夜,阿双熬好汤药给他,便要退下,还未踏出车门,便听身后一声碗碎,吓得浑身汗毛一跳。
身后,汤药洒了一地,秦灼一手撑榻,一手扶在腹上,脸上神色古怪,低声叫她:“阿双。”
“它像是……会动了。”